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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号:6451
霍乱时期的爱情马尔克斯经典语录.pdf
http://www.100md.com 2020年12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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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霍乱时期的爱情讲述了一段跨越半个多世纪的爱情史诗,穷尽了所有爱情的可能性:忠贞的、隐秘的、粗暴的、羞怯的、柏拉图式的、放荡的、转瞬即逝的、生死相依的……马尔克斯曾说:“这一部是我好的作品,是我发自内心的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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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霍乱时期的爱情》中文版畅销300万册纪念版·全新精美内封·典藏必收

    爱情,首先是一种本能,要么生下来就会,要么永远都不会。

    有两部书写完后让我整个儿被掏空了:一是《百年孤独》,一是《霍乱时期的爱情》。——加西亚·马尔克斯

    有些人说死亡是人类历史上重要的主题,我不这样认为。我认为爱才是,因为万物都与爱有关。——加西亚·马尔克斯

    这部光芒闪耀、令人心碎的作品可能是人类有史以来伟大的关于爱情的小说。——《纽约时报》

    这部多姿多彩、时间跨度为五十年的悲欢离合的巨著,展示了所有爱情的可能性,所有爱情的方式、表现、手段、痛苦、愉快、折磨和幸福。它堪称一部充满啼哭、叹息、渴望、挫折、不幸、欢乐和狂喜的爱情大全。——安东尼奥·卡瓦耶罗

    在《霍乱时期的爱情》里,马尔克斯的叙述语言达到了一个新高度:既经典又口语化,如蛋白石一般纯净,能够赞美和诅咒,大笑和哭泣,喊叫和歌唱,在必要时,能够腾空而起,翱翔空中。——托马斯·品钦

    《霍乱时期的爱情》是我好的作品,是我发自内心的创作。——加西亚·马尔克斯

    一部丰富且具有张力的小说,高超的叙事能力与广阔的视野融为一体。——《纽约时报》

    这是一个充满人情味的、无关乎时间的故事,故事的讲述者是本世纪ZUI有魅力的作家之一。——《芝加哥太阳时报》图书周刊

    加西亚·马尔克斯所创造的的世界是一个微观的世界。它以纷乱喧嚣、使人迷惑的现实描绘,反映了这个大陆令人信服的财产与贫困的现实。也许不仅如此,这是一个宇宙,人类心灵与历史的动力结合在一起,不时冲击着混乱的界限——屠杀与繁衍。——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辞

    一部在写作上烂熟的小说,永远暗含丰富的哲理,充满人性的光辉。——《出版家周刊》

    《霍乱时期的爱情》写尽了生命的尊严与哀伤,呈现出一片人世的奇迹。——《朝日新闻》

    在《霍乱时期的爱情》中,马尔克斯发掘出一条新的道路,一条漫长的永恒爱情的通道。——《快报》(法国)

    一部华丽的作品,以爱情、死亡、回忆、不可避免的衰老为主题。——《华盛顿邮报》

    内容简介

    二十世纪重要的经典文学巨著之一,被誉为“人类有史以来ZUI伟大的爱情小说之一”。《霍乱时期的爱情》是加西亚·马尔克斯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完成的第*一部小说。讲述了一段跨越半个多世纪的爱情史诗,穷尽了所有爱情的可能性:忠贞的、隐秘的、粗暴的、羞怯的、柏拉图式的、放荡的、转瞬即逝的、生死相依的……马尔克斯曾说:“这一部是我好的作品,是我发自内心的创作。”

    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哥伦比亚,疯狂的爱情如霍乱一般横行。意外死亡的乌尔比诺医生的葬礼上,他的妻子无比悲伤,却迎来了一位出乎意料的客人:她曾经的恋人弗洛伦蒂诺出现并告诉她,半个多世纪后,他还在等她。一切都始于多年前偶然的一瞥,年轻的接线员弗洛伦蒂诺对费尔米娜一见钟情,二人私定终身,却遭到费尔米娜父亲的反对,感受到恋情虚无的费尔米娜离开了他。五十多年后,他终于有机会再次宣布他不变的爱情……

    作者简介

    加西亚·马尔克斯(GabrielGarcíaMárquez)

    1927年出生于哥伦比亚马格达莱纳海滨小镇阿拉卡塔卡。童年与外祖父母一起生活。1936年随父母迁居苏克雷。1947年考入波哥大国立大学。1948年进入报界。五十年代开始出版文学作品。六十年代初移居墨西哥。1967年《百年孤独》问世。1982年获诺贝尔文学奖。1985年出版《霍乱时期的爱情》。2014年4月17日于墨西哥病逝。加西亚·马尔克斯被认为是二十世纪的文坛标杆,“无争议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百年孤独》《霍乱时期的爱情》,中篇小说《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短篇小说集《礼拜二午睡时刻》,自传《活着为了讲述》,非虚构文学作品《一个海难幸存者的故事》等。

    《霍乱时期的爱情》经典语录,句句说到人心里,这辈子至少读一次

    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如同他的《百年孤独》一样,成为了流经百世的经典之作。

    这本书被誉为“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爱情小说”。这段跨越半个多世纪的爱情史诗,穷尽了所有爱情的可能性:忠贞的、隐秘的、粗暴的、羞怯的、柏拉图式的、放荡的、转瞬即逝的、生死相依的……

    据说读懂了这本书就读懂了爱情,于是带着这样一种好奇心我翻开了扉页,渐渐的就被故事吸引,读到深入。当然,我也试图带着问题在字里行间中思索总结着答案:爱情,它究竟是什么样?

    曾经,我以为自己懂得了爱情的真谛,爱得死去活来,到头来发现那不过是场游戏。

    而阿里萨用一生诠释了什么是爱,这纯粹的爱已经深深印刻在他心中并已成为他人生的信仰。

    爱就是爱,爱情本就是这样的单一而纯净。

    在晚年相爱,并摒弃世俗的偏见,这需要莫大的勇气。而这份勇气,来自于对死亡的意识。

    对于五十多年后“重新开始”的弗洛伦蒂诺和费尔米娜,小说中有一段这样的描述:

    “他们像生活过一辈子那样互相依赖而彼此熟悉,仿佛越过了夫妻生活的千辛万苦,直接到达了爱的真谛。他们已经超越了激情的圈套,超越了幻想的残酷嘲笑和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超越了爱。”

    “愈接近死亡,爱就愈浓郁”,由于意识到死,人才获得了主宰自己生命的坚强意志。

    爱不是激情,不是交换,而是生命。

    爱只有在信任和平等的土壤中才能开出幸福的花朵。

    摘录几句《霍乱时期的爱情》中的经典语录,感悟一下爱情的真谛。

    1、世俗的好处:安全感、和谐和幸福,这些东西一旦相加,或许看似爱情,也几乎等于爱情。但它们终究不是爱情。用一块没有泪水的海绵将有关她的记忆彻底抹掉,让她在他记忆中所占据的那块空间里长出一片罂粟花。

    2、真正的爱情需要什么?需要两个人在一起,是轻松快乐的,没有压力。

    3、女孩抬眼看了看是谁走过窗前,正是这偶然一瞥,成为这场半世纪后仍未结束的惊天动地的爱情的源头。

    4、他已经完成了生活中所有能想和能做的事,到达了人生的巅峰,而这一切都源自那个刻骨铭心的决心,那就是活着,健康地活着,直到自己的命运得到费尔明娜庇护的那一刻。

    5、趁年轻,好好利用这个机会,尽力去尝遍所有痛苦,这种事可不是一辈子什么时候都会遇到的。

    6、比起婚姻中的巨大灾难,日常的琐碎烦恼更加难以躲避。

    7、任何年龄段的女人都有她在那个年龄阶段所呈现出来的无法复刻的美。她因年龄而减损的,又因性格而弥补回来,更因勤劳赢得了更多。

    8、他离她那么近,甚至能听到她每一次的呼吸声,闻到她身上散发的馨香,在此生余下的岁月中,他正是靠着这种馨香来辨认她。

    9、在此之前,一直支撑他的是一个假象,那就是世界在变,喜欢在变,风尚在变:一切都会变,唯独她不变。

    10、费尔米纳,我等待这个机会,已经有51年9个月零4天了,在这段时间了,我一直爱着你,从我第一眼见到你,直到现在,我第一次向你表达我的誓言,我永远爱你,忠贞不渝。

    爱情常常伴着一个词——等待。或许是因为恋人分隔两地,或许是因为自身条件还不足以承担一份爱情的责任,或许是钟爱的人还未能被爱意打动。

    这时总少不了这三个字——“我等你”。有人说了,却食言了;有人没说,但真等了。

    爱情究竟能让一个人等多久?我俨然已从阿里萨那里得到了答案。

    陪伴是最长久的告白。时间最能打败一个人,同时,也最能验证一个人。能够经历时间考验的东西,都是至真的。

    你可以等一个人多久?他等了五十三年七个月零十一天。

    你可以爱一个人多久?他说一生一世。

    《霍乱时期的爱情》这本书被誉为“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爱情小说”,是20世纪最重要的经典文学巨著之一。

    这是一个男人用一生的时间追寻他爱的那个人,以及他心目中完美的爱情故事。

    去读,去爱,去等待。

    文学作品的价值就在于,你看过的故事,会刻在你的骨子里,它带你游历时空,你带它走过五湖四海。

    如果我送你一本《霍乱时期的爱情》,那一定说明我爱你。

    如果我们终生不再相遇,那也没有关系,赋予爱情以意义的是生命,我只要你的一生都温暖丰盈。

    霍乱时期的爱情马尔克斯经典语录截图

    书名页

    版权页

    题记一

    题记二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制作信息霍乱时期的爱情

    加西亚·马尔克斯 著

    杨玲 译

    南海出版公司图书在版编目(CIP) 数据

    霍乱时期的爱情〔哥伦〕马尔克斯著;杨玲译.—海口:南海出版公

    司,2012.9

    ISBN 978-7-5442-5897-5

    ⅰ.①霍… ⅱ.①马…②杨… ⅲ.长篇小说-哥伦比亚-现代 ⅳ.1775.45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2)第168818号

    著作权合同登记号 图字:30-2011-152

    霍乱时期的爱情

    〔哥伦比亚〕加西亚·马尔克斯 著

    杨玲 译

    出版:南海出版公司(0898)6656851 海口市海秀中路51号星华大厦五

    楼 邮编570206

    发行:新经典文化有限公司 电话(010)68423599 邮箱

    editor@readinglife.com

    经销:新华书店

    责任编辑:黄宁群 刘灿灿

    装帧设计:韩笑

    内文制作:田晓波

    印刷:北京汇林印务有限公司

    开本:850毫米×1168毫米 132

    印张:13

    字数:284千

    版次:2012年9月第1版

    印次:2012年9月第1次印刷

    书号:ISBN978-7-5442-5897-5

    定价:39.50元

    版权所有,未经书面许可,不得转载、复制、翻印,违者必究。

    自然,此书献给梅塞德斯

    这些地方走在众人之前,它们已经有了自己的花冠女神。

    ——莱昂德罗·迪亚斯[1][1]莱昂德罗·迪亚斯(1928— ),哥伦比亚盲人音乐家。第一章

    不可避免,苦杏仁的气味总是让他想起爱情受阻后的命运。刚一走

    进还处在昏暗之中的房间,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就察觉出这种味

    道。他来这里是为了处理一桩紧急事件,但从很多年前开始,这类事件

    在他看来就算不上紧急了。来自安的列斯群岛的流亡者赫雷米亚·德圣

    阿莫尔,曾在战争中致残,是儿童摄影师,也是医生交情最深的象棋对

    手,此刻已靠氰化金的烟雾从回忆的痛苦中解脱了。

    医生看到死者身上盖着一条毯子,躺在他生前一直睡的那张行军床

    上。旁边的凳子上放着用来蒸发毒药的小桶。地上躺着一条胸脯雪白的

    黑色大丹犬,被拴在行军床的床脚。狗的尸体边是一副拐杖。闷热而杂

    乱的房间,既是卧室也是工作室,此刻,随着晨曦从打开的窗子照进

    来,才开始有了一丝光亮。但只这一丝,已足以让人即刻感觉到死亡的

    震慑力。另外几扇窗子和房间的所有缝隙,不是被破布遮得严严实实,就是被黑色的纸板封了起来,这更加重了压抑的气氛。一张大桌上,堆

    满了没有标签的瓶瓶罐罐。两只已经掉皮的白镴小桶,笼在一盏红纸罩

    的普通聚光灯下。尸体旁边的那第三只桶则是用来装定影液的。到处都

    是旧杂志和报纸,还有一摞摞夹在两块玻璃片之间的底片,家具也破败

    不堪,但所有这些都被一双勤劳的手收拾得一尘不染。尽管窗外吹来的

    凉风使空气变得清新了一些,但熟悉的人仍旧能够闻到苦杏仁的气息中

    那种不幸爱情的温热余味。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曾不止一次地在无

    意中想过,这里并不是蒙上帝恩召而死去的合适场所。但随着时间的推

    移,他最终揣摩到,或许这里的混乱无章,也正是遵从了全能上帝的秘

    密旨意。

    一名警官带着一个正在市诊所进行法医实习的年轻学生,已先行赶

    到这里。正是他们,在乌尔比诺医生到来之前,打开窗子通风,并把尸

    体遮盖起来。两人庄严地向医生致意。这一次,这庄严中的哀悼之意多

    过崇敬之情,因为无人不知医生和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之间的深厚友

    谊。德高望重的医生和两人握了握手,就像一直以来,他在每天的普通

    临床课前都会和每一位学生握手一样。接着,他用食指和拇指肚像拈起

    一枝鲜花似的掀开毯子的边缘,以一种神圣的稳重,一寸一寸地让尸体

    显露出来。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浑身赤裸,躯体僵硬而扭曲,两只眼

    睁着,肤色发蓝,仿佛比前一晚老了五十岁。他瞳孔透明,须发泛黄,肚皮上横着一道旧伤痕,还留有很多缝合时打的结。由于拄着双拐行动十分吃力,他的躯干和手臂就像划船的苦役犯一样粗壮有力,而他那无

    力的双腿却像孤儿的两条细腿似的。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注视了尸

    体片刻,内心感到一阵刺痛,在与死神做着徒劳抗争的漫长岁月中,他

    还极少有这样的感触。

    “可怜的傻瓜,”他对死者说,“最糟的事总算结束了。”

    他盖上毯子,又恢复了学院派的高傲神情。去年,他刚刚为自己的

    八十大寿举行了三天的正式庆典。在答谢辞中,他再次抵制了退休的诱

    惑。他说:“等我死了,有的是时间休息,但这种不虞之变还没有列入

    我的计划当中。”尽管右耳越来越不中用,也尽管他得靠一根银柄手杖

    来掩饰自己蹒跚的步履,但他的穿着依旧像年轻时一样考究:亚麻套

    装,怀表的金链挂在背心上。他的巴斯德式胡子是珍珠母色的,头发也

    是,梳理得服服帖帖,分出一道清晰的中缝,这两样是他性格最忠实的

    体现。对于越来越令他不安的记忆力衰退,他通过随时随地在零散的小

    纸片上快速记录来做弥补,可最后,各个口袋都装满了混在一起的纸

    片,难以分辨,就像那些工具、小药瓶以及别的东西在他那塞得满满的

    手提箱里乱作一团一样。他不仅是城中最年长、声望最高的医生,也是

    全城最讲究风度的人。然而,他那锋芒毕露的智慧以及过于世故地动用

    自己大名的方式,却让他没能得到应有的爱戴。

    他给警官和实习生下的指示明确而迅速。不必解剖验尸。房里的气

    味足以确定,死因是小桶中某种照相用酸液引起的氰化物挥发,赫雷米

    亚·德圣阿莫尔对这些事十分清楚,所以绝不可能是意外事故。面对警

    官的犹疑,他用自己典型的方式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您别忘了,在

    死亡证明上签字的是我。”年轻的医生非常失望:他还从来没有机会在

    尸体上研究氰化金的作用。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惊讶于自己竟从未

    在医学院见过这个学生,但那动不动就脸红的样子和安第斯口音立刻便

    使他明白了:也许这年轻人才刚刚来到这座城市。他说:“要不了几

    天,这里的某个爱情疯子就会给您提供这样的机会。”话一出口,他这

    才意识到在自己所记得的数不清的自杀事件中,这还是第一起不是因爱

    情的不幸而使用氰化物的。于是,他一贯的口吻有了一丝改变。

    “到时候好好留意,”他对实习生说道,“死者的心脏里通常会有金

    属颗粒。”

    接着,他就像对下属说话似的同警官交谈起来。他命令警官绕过一

    切程序,以便葬礼能在当天下午举行,而且要尽可能秘密地举行。他

    说:“稍后我会去和市长说。”他知道,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是个极端

    俭省的人,生活近乎原始化,他靠手艺挣来的钱远远超过他的生活所

    需,因此,在房间的某个抽屉,想必会有绰绰有余的存款来支付安葬的费用。

    “没找到也没关系。”他说,“全部费用由我承担。”

    他让警官告诉报界,摄影师是自然死亡,尽管他相信这消息根本不

    会引起记者们的丝毫兴趣。他说:“如果有必要,我会去和省长说。”警

    官是个严肃而谦卑的公务人员,知道医生对公事向来一丝不苟,有时甚

    至因此激怒最亲近的朋友,所以很惊讶他竟会如此轻率地为了加快安葬

    进程而跳过法律手续。他唯一不愿做的,便是去和大主教商量,让赫雷

    米亚·德圣阿莫尔葬在圣地。警官对自己的失礼有些后悔,试图做出解

    释。

    “我知道,他是一位圣人。”

    “更为罕见的是,”乌尔比诺医生说,“他是一位无神论的圣人。但

    这些就是上帝的事了。”

    远处,在这座曾经的殖民城市的另一端,教堂里响起了召集人们去

    望大弥撒的钟声。乌尔比诺医生戴上半月形的金丝眼镜,看了看挂在金

    链上的怀表——方形的怀表做工精致,盖子是靠弹簧打开的——再不走

    就要错过圣神降临节的弥撒了。

    客厅里有一架底座带轮子的巨型照相机,就像公园里用的那种。幕

    布上用手工作坊的颜料画着黄昏海景。墙上挂满了孩子的照片,拍的是

    各种值得纪念的时刻:第一次领圣体,戴兔子面具,幸福的生日。年复

    一年,乌尔比诺医生就在这里,在下午全神贯注的棋局中,看着墙壁逐

    渐被照片覆盖。有很多次他都心痛地想,在这个由一张张不经意间拍下

    的照片组成的画廊里,就孕育着这座城市的未来:它将由那些性格不定

    的孩子们统治,并最终被他们毁灭,连一丝昔日荣耀的灰烬也不复存

    在。

    写字台上,一个装了几支水手烟斗的罐子旁边,是一盘还没下完的

    棋。尽管乌尔比诺医生急于离开,而且心情阴郁,但还是抵不住对这盘

    残局研究一番的诱惑。他知道这一定是前一晚留下来的,因为赫雷米亚

    ·德圣阿莫尔每天黄昏都下棋,而且每星期至少跟三个不同的人对弈,但他一向都会把棋下完,然后把棋盘和棋子收进盒子,放进写字台的一

    个抽屉。医生知道他惯执白子,而这一局,白棋在四步以内必输无

    疑。“如果真是谋杀,这里面一定有不错的线索。”他自言自语道,“我

    认识的人中只有一个能布下如此精妙的埋伏。”为何这位向来战斗到最

    后一滴血、从不屈服的战士,竟没有完成生命中的最后一次战斗?若不

    调查清楚,他简直会活不下去。

    早晨六点,巡夜人在做最后一圈巡逻时,看见钉在临街大门上的一

    块牌子上写着:请进,无需敲门,并请通知警察。很快,警官和实习生就赶来了。两人把房子搜查了一遍,试图在无可置疑的苦杏仁味之外寻

    找由其他原因致死的证据。就在医生驻足分析那盘未下完的棋局的短短

    几分钟里,警官在写字台上的纸堆中发现了一封写给胡维纳尔·乌尔比

    诺医生的信。信封被厚厚的火漆封得严严实实,为取出信,不得不撕烂

    信封。为了让屋里的光线亮一点儿,医生拉开黑色的窗帘,先飞快地扫

    了一眼这沓工工整整写满了正反两面的十一页纸。而当他开始读第一段

    时,就明白自己肯定赶不上圣神降临弥撒的圣餐了。他读着信,激动得

    气喘吁吁,时而为找回中断的头绪往回翻上几页。等读完后,他看上去

    就好像刚刚从很远的地方、花了很长的时间回来似的。尽管努力克制,但他的沮丧显而易见:嘴唇发蓝,一如尸体的颜色;而把信折起来放进

    背心口袋时,他也无法控制手指的颤抖。这时,他才又想起身边的警官

    和年轻的医生来,透过一片沉痛的迷雾,他冲他们笑了笑。

    “没什么特别的。”他说,“不过是他最后的一些嘱托。”

    这只是一半的真相,但他们却把它当作事实的全部接受了,因为他

    们按医生的指令揭开一块地砖,果然在那里找到了一本陈年账簿,上面

    记着保险箱的密码。死者的钱虽没有他们想象的多,但也足够应付葬礼

    并结清一些小额账目。这时,乌尔比诺医生意识到,在神甫宣讲福音之

    前,自己也无法赶到教堂了。

    “自我懂事以来,这还是第三次错过星期日弥撒。”他说,“但上帝

    会原谅我的。”

    尽管他几乎按捺不住想与妻子分享信中秘密的急迫心情,但还是宁

    愿再耽搁几分钟,把细枝末节安排妥当。他答应去通知城里为数众多的

    加勒比流亡者,因为或许他们会想向这样一位最受人尊敬、最活跃、也

    最激进的人表达最后的敬意,尽管很显然,他最终还是向令人绝望的坎

    坷屈服了。他还会去通知死者的棋友,无论是杰出的专业棋手还是无名

    小卒,另外,也会通知其他一些和死者交往不那么频繁但也可能想参加

    葬礼的朋友。在看那封遗书之前,他本决定要做主事的第一人,但读过

    信后,他什么也不敢确定了。不过不管怎样,他还是要送一个栀子花的

    花圈,因为也许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在最后一刻表达了悔意。葬礼安

    排在下午五点,在炎热的季节,这是一个合适的时间。如果有事找他,他从中午十二点起就会一直待在拉希德斯·奥利维利亚医生的乡间别

    墅,他这位爱徒那天将举办豪华午宴以庆祝自己从医二十五周年。

    自从度过最初艰苦奋斗的岁月,赢得了全省无人能及的尊敬和名

    望,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便过起了规律的生活,每日的行踪都有律

    可循。他每早鸡鸣即起,并从那一刻开始服用一些秘方:溴化钾以提神

    醒脑,水杨酸盐以缓解阴雨天的骨痛,几滴黑麦角汁以克制眩晕,颠茄以保证良好睡眠。他在不同时刻服用不同药物,而且总是背着人偷偷服

    下,因为在漫长的医生和教师生涯中,他向来反对为人开具延缓衰老的

    药方:对他来说,忍受别人的病痛要比忍受自己的容易得多。他的兜里

    总是带着一小包樟脑,没人看见时便取出来深吸上一口,以消除那么多

    药物混在一起带来的恐惧。

    他会先在书房里待上一个小时,为星期一至星期六每早八点在医学

    院讲授的普通临床课备课,这门课他一直教到了去世前一天。他也是文

    学新作的忠实读者,他在巴黎的书商会把书邮寄给他,本地书商也会为

    他从巴塞罗那订购,尽管他并没有像关注法语文学那样关注西班牙语文

    学。但不管怎样,他从不在早晨阅读文学,而是在午睡后读上一小时,晚上睡觉前再读一会儿。备完课,他在浴室里对着敞开的窗子,做十五

    分钟呼吸运动,冲着鸡鸣的方向吸进呼出,因为那边空气清新。然后,他洗澡,整理胡子,在正宗法里纳·赫赫努贝古龙水的香味中为胡子上

    胶,接着,穿上白色亚麻套装,搭配背心和软帽,以及一双鞣制的软山

    羊皮靴。八十一岁的他仍旧保持着温文尔雅的风度和振奋的精神,一如

    当年大霍乱后不久他刚从巴黎回来时的样子。他的头发从中间分开,梳

    得十分整齐,就和年轻时一样,只不过颜色变成了金属色。他在家中用

    早餐,但食谱是单独的:一杯用以养胃的大苦艾花茶,外加一头大蒜,一瓣一瓣地掰下来,就着面包有意识地细细咀嚼,以预防心脏衰竭。上

    完课,他很少没有活动,要么去践行市民的参与精神,要么去尽教会中

    的义务,再不就是与他的艺术和社会革新事业有关。

    他几乎总是在家中吃午餐,然后坐在院子的露台上午睡十分钟。睡

    梦中,他听见女仆们在枝繁叶茂的芒果树下唱歌,听着街上的叫卖声,以及海湾里燃油机和马达发出的轰鸣声——炎热的下午,它们排出的废

    气在整座房中弥漫,就像一个被判腐烂而死的天使在扑腾翅膀。之后,他会花一个小时阅读新书,特别是小说和历史书籍。然后,他给家里养

    的鹦鹉上法语和声乐课,这只鹦鹉从很多年前起就是当地的一道风景。

    四点钟,他喝下一大杯加冰柠檬水后,就出门去看望病人。虽然上了年

    纪,他还是坚持不在诊所接诊,而是继续到病人家里出诊。自从城市建

    设得越来越方便,人们可以步行到达城中的任何地方以来,他就一直这

    样做。

    他第一次从欧洲回来时,是用家中那辆由两匹泛着金光的枣红马拉

    的四轮马车代步。后来车坏了,他便改用一辆单匹马拉的敞篷车。后

    来,马车开始从世界上消失,城中也仅剩下几辆以供游客观光或在葬礼

    上运送花圈,他却仍旧带着某种对时尚的轻蔑,继续使用这辆马车。尽

    管拒绝退休,但他心里很清楚,现在人们只在基本上已无力回天的情况

    下才请他前往,不过他认为这也是一种专业的体现。只需看一眼病人的气色,他便知道病情如何。他越来越不相信特效药,而眼瞅着外科手术

    得到推广,他感到非常不安。他常说:“手术刀是药物无效的最有力证

    明。”他认为,从严格意义上说,所有药物都具有毒性,而百分之七十

    的日常食物也会加速死亡。“事实上,”他常在课堂上说,“只有少数医

    生真正了解为数不多的几种药物。”他从年轻时的热血青年变成了他自

    己所谓的宿命论的人道主义者:“每个人都是自己死亡的主宰者,时间

    一到,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帮助他们没有恐惧和痛苦地死去。”尽管拥

    有这些极端思想(它们甚至都已成为当地民间医学传说的一部分了),但他昔日的学生即便已经开了自己的诊所,也还是会来向他请教,因为

    他们视他为当时人们所谓的那种具有“诊断慧眼”的人。总而言之,他一

    直是位收费昂贵、出类拔萃的医生,病人都集中在总督区的名门望族。

    他每天的工作井井有条,所以在下午出诊期间,如果出现什么紧急

    事件,他的妻子向来知道该往哪儿给他捎口信。年轻时,他回家前总会

    在教区咖啡馆逗留一会儿,他的象棋技艺就是在那里同岳父的狐朋狗友

    以及几个加勒比流亡者一起精进的。但从新世纪伊始,他便不再去教区

    咖啡馆了,而是试图组织由社交俱乐部赞助的全国性比赛。而正是在这

    个时期,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来了,那时他双膝已经坏死,还不是儿

    童摄影师,但不到三个月时间,所有只要会在棋盘上摆弄个一兵半卒的

    人全都认识了他,因为根本没人能下赢他一盘棋。对胡维纳尔·乌尔比

    诺医生来说,这是一次奇迹般的相识,因为那时的他已无法自拔地迷上

    了象棋,而能使他满意的对手却没有几个了。

    多亏了医生,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才成为这里的一员。胡维纳尔·

    乌尔比诺医生成了他无条件的保护人和一切事务的担保者,甚至都没去

    调查一下他是个怎样的人,以前是做什么的,究竟在怎样一场不名誉的

    战争中流落成这副残废而茫然的模样。最后,医生借钱给他开了一家照

    相馆,而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自从为第一个被镁光灯的闪光吓了一跳

    的孩子拍照以来,像编制绳索般严谨地还清了最后一分钱。

    这一切都是因为象棋。起初,他们从晚餐后的七点钟开始下,赫雷

    米亚·德圣阿莫尔的棋艺明显更胜一筹,所以他合理地让给医生几步。

    但让得越来越少,直到最后一步不让。后来,加利略·达孔特开了第一

    家电影院,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成了那里最准时的观众之一,二人的

    对弈便被挤到没有电影首映的夜晚。那时,他已成为医生的挚友,医生

    甚至心甘情愿地陪他去看电影。但医生从不带妻子,一方面是因为妻子

    没有耐心跟随复杂的情节线索,另一方面也因为他仅凭敏锐的嗅觉,便

    能感觉到对于其他任何人来说,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都绝非一个好伙

    伴。

    唯一与平时安排不同的是星期日。他会到教堂去望大弥撒,然后回家,一整天都在院子的露台上休息、读书。若非极端紧急的情况,安息

    日他很少出诊,而且从很多年前起,除非迫不得已,他也不再在安息日

    参加社交活动。但在这个圣神降临节,出于意外巧合,两件罕有的事赶

    在了一起:朋友之死和得意门生从医二十五周年纪念。然而,他并没有

    像自己预计的那样,签署完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的死亡证明后就直接

    回家,而是听任了好奇心的驱使。

    一上马车,他便迫不及待地又看了一遍那封遗书。接着,他命令车

    夫带他前往奴隶老区的一个偏僻地址。这个决定与他平日里的习惯迥然

    不同,以至于车夫不得不确认自己是否听错了。确实没错:地址很清

    楚,而且,写下这个地址的人有充足的理由对它再熟悉不过了。乌尔比

    诺医生又翻回到遗书的第一页,再次沉浸在信中披露的那段不堪回首的

    秘密往事之中。倘若他能让自己相信,这些并非一个将死之人的胡言乱

    语,那么,尽管到了这把年纪,生活也还是有可能因此改变。

    从一大早开始,天空就没有好心情,阴云密布,透出阵阵凉意,但

    好在中午之前还没有下雨的危险。车夫试着抄近道,拐进了这座殖民城

    市崎岖的石子路。有好几次,为了不让马儿受惊,他们不得不停下车,因为从圣神降临节的庆祝活动中归来的学生和宗教团体造成了一片混

    乱。街道被纸花环、音乐和鲜花填满了,还有撑着各色阳伞、身穿荷叶

    边薄纱裙、站在阳台上观礼的姑娘们。在大教堂广场上,解放者的雕像

    被淹没在非洲棕榈树和崭新的球形路灯之中,几乎已经辨认不出。教堂

    的出口处堵满了汽车,庄严而又喧闹的教区咖啡馆里连一个空位也没剩

    下。那里唯一的一辆马车便是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的,和城中屈指

    可数的那几辆剩余的马车区别明显:它的漆皮顶棚总是闪闪发亮,把手

    等装饰物也都是铜制的,以防被硝腐蚀,轮子和车辕则都漆成了红色,还镶着金边,仿佛在参加维也纳歌剧院的盛装演出一般。此外,那个时

    候就连那些最喜欢装模作样的家庭都已经允许司机穿上干净的衬衫,可

    他却仍旧要求自己的车夫身穿软塌塌的丝绒制服,头戴马戏团驯兽师那

    般的礼帽,这种做法不仅让人觉得不合潮流,而且在加勒比地区的酷暑

    季节,显得尤为缺乏怜悯之心。

    尽管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对这座城市的热爱近乎疯狂,也尽管

    他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加了解它,但他很少有机会像那个星期日那样毫无

    顾忌地来到这片喧嚷的奴隶老区探险。车夫绕了很多圈,打听了一次又

    一次才找到地址。乌尔比诺医生也终于切近地体会到泥沼的阴郁可怕,它那不祥的寂静,以及那令人窒息的恶臭,这种气味曾在无数个不眠的

    清晨,混着院中的茉莉花香飘进他的卧室,而他却总觉得它就像昨日的

    一阵风一样转瞬即逝,和他的生活没有半点关联。然而,当马车在街道

    的泥泞中颠簸,几只兀鹫争夺着被海水裹挟的屠宰场残渣时,那种曾无数次被他的思乡情怀美化了的恶臭变成了令人无法忍受的现实。与总督

    区的石砌房屋不同,这里的房子都是由褪色的朽木和锌皮屋顶盖成,而

    且大部分建在木桩上,以免西班牙人遗留下来的那些露天污水沟里的臭

    水漫到屋里来。一切都显得凄凉无助,可那一间间肮脏的小酒馆里却传

    来震耳欲聋的鼓乐声,那是穷人的狂欢,既无涉上帝,也无涉圣神降临

    节的诫命[1]。等他们终于找到地方,马车后面已经跟了一群光着身子的

    小孩,他们哄笑着车夫戏剧式的装扮,迫使他不得不用鞭子吓跑他们。

    本打算做一次私密拜访的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此刻为时过晚地领

    悟到,没有哪一种天真比他这个年龄的天真更危险了。

    这是一座没有门牌号的房子,从外表看,除了镶花边的窗帘和一扇

    从某座古老教堂里卸下来的大门,其余并没有什么能把它和其他更为破

    败的房子区别开来。车夫叩了叩门环,确认地址正确后才扶医生下车。

    大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门里的昏暗处站着一个妇人,全身上下穿着丧

    服,耳边别着一枝玫瑰。这是个黑白混血女人,年纪不下四十,但身材

    依旧高挑,金色的眼睛有些冷酷,头发紧紧地贴在头上,仿佛戴着一个

    棉制头盔。乌尔比诺医生没能认出她来,尽管在摄影师的工作室里,他

    曾在那些云山雾罩的棋局间见过她几次,有一次甚至还给她开过几服医

    治间日热的奎宁药方。他向她伸出手,而她用双手握住,但与其说是为

    了向他表示问候,倒不如说是为了扶他走进屋子。客厅里的氛围让人仿

    佛置身于一片看不见的树林,到处是鸟语花香,摆满了精致的家具和器

    物,每一件东西都在它应在的位置。乌尔比诺医生由此毫无感伤地想起

    了上世纪一个秋日的星期一,他所经过的那爿坐落在巴黎蒙马特大街二

    十六号的古董商小店。女人在他的对面坐下来,开始用不流利的卡斯蒂

    利亚语[2]

    和他交谈。

    “医生,您把这儿当成家里就行。”她说,“我没想到您这么快就来

    了。”

    乌尔比诺医生瞬间感到自己的意图暴露无遗。他用心打量了女人一

    番,注意到她一身素孝,以及她悲痛中的不卑不亢。于是,他明白了,这次拜访早已注定是徒劳的,因为对于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在遗书中

    所提到和指明的一切,她比他知道得更多。的确如此。她一直陪伴着

    他,直到他死前几个小时,一如她半生都怀着仰慕和谦卑的温柔陪伴着

    他一样。这种情感几乎与爱情无异,但在这座连国家机密都处于众人掌

    控之中的昏睡省城,竟然无人知晓。他们是在太子港的一家慈善医院认

    识的,她在那里出生,而他在那里度过了最初的流亡岁月。她比他晚一

    年来到这座城市,声称是短期拜访,但二人心照不宣,都明白她是要永

    远地留下。她每星期打扫整理一次他的工作室,可就连那些最爱捕风捉

    影的邻居都混淆了表象与真实,因为他们和所有人一样,都以为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的残疾不仅仅是无法走路。甚至连乌尔比诺医生也从医

    学的角度合理地做出了这样的推测。要不是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自己

    在信中吐露了实情,医生永远也不会相信他竟会有一个女人。但无论如

    何,他还是很难理解,两个没有过往包袱的自由的成年人,并且处在这

    个封闭社会的偏见之外,却像那些禁忌之爱一样选择了这样一种飘忽不

    定的方式。对此她解释说:“他就喜欢这样。”况且,同这个始终也不曾

    完全属于她的男人分享这份秘密恋情,加之两人都不止一次地从中享受

    到那种瞬间爆发的喜悦,这在她看来并不是一种难以接受的方式,恰恰

    相反:生活已然向她证明,这或许倒是一种典范。

    前一晚他们还去了电影院,各付各的账,座位也是分开的。自从那

    个意大利移民加利略·达孔特在一座十七世纪的修道院废墟上建起了露

    天电影院,他们每个月都至少像这样去两次。那晚,他们看的是《西线

    无战事》,一部由上一年流行的小说改编的电影,那本小说乌尔比诺医

    生也读过,并为书中战争的野蛮悲痛不已。之后,他们在工作室会合,她发现他心事重重,怅然若失,以为是电影中受伤的士兵在淤泥中垂死

    挣扎的残酷场面所致。她邀他下棋,借以分散他的注意力。而为了让她

    开心,他答应了,但下得心不在焉,当然,他还是用白子。最终,他比

    她先看出,再有四步自己就要输了,于是毫无颜面地投了降。这时,医

    生才明白,那最后一盘棋局的对手是她,而不是他之前猜想的赫罗尼莫

    ·阿尔戈特将军。他惊奇地嘟囔了一句:

    “那盘棋下得真是精妙!”

    她坚持说,那并不是她的本事,而是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被死亡

    的迷雾弄得晕头转向,移动棋子的时候心中已没有了爱。对弈中断时大

    约十一点一刻,因为公共舞会的音乐已经停止。他请求她让他单独静一

    静。他想给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写封信。他一直把医生视作他所认

    识的最值得尊敬的人,而且,就像他常说的,尽管能将两人联系起来的

    不过是象棋这个嗜好,但医生是他真正能够交心的朋友。在他和医生看

    来,下棋与其说是一门学问,不如说是一种理性的对话。于是,她知道

    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已经走到了解脱的边缘,他的生命所剩下的不过

    是写一封信的时间。医生对此简直无法相信。

    “这么说,您早就知道!”他惊呼道。

    她证实说,她不仅早就知道,而且还曾怀着爱意帮他分担过这种垂

    死的痛苦,就像她也曾怀着同样的爱帮他发现幸福。因为他生命中最后

    十一个月的情况就是这样:一种残酷的垂死挣扎。

    “您的责任应该是把这件事通报给大家。”医生说。

    “我不能这样做,”她有些震惊,“我太爱他了。” 自认为什么话都听过的乌尔比诺医生,却从未听谁说过这样的话,而且还说得如此坦荡。他全神贯注地直视着她,想把这一刻铭记心中:

    她就像一尊河神的雕像,眼睛如蛇眼一般,无所畏惧地裹在一袭黑衣之

    中,耳边别着玫瑰花。很久以前,在海地一片荒凉的沙滩上,两人做爱

    后赤裸地躺在那里,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突然感叹道:“我永远也不会

    变老。”她把这句话理解为他要与时间的劫掠进行殊死搏斗的英勇决

    心,但接下来他说得更为清楚直白:他决定,要在六十岁结束自己的生

    命。

    事实上,他在这一年的一月二十三日刚刚年满六十。于是,他把圣

    神降临节的前一晚定为最后的期限,对于这座将自己奉献给圣神的城市

    来说,这是最大的节日。昨晚发生的事,没有一个细节是她事先不知道

    的。他们经常谈起它,一同承受着时间流逝的痛苦,可无论他,还是

    她,都无法阻止这不可逆转的岁月洪流。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以一种

    毫无意义的热情热爱着生活,他爱大海,爱爱情,爱他的狗,也爱她。

    随着死期临近,他越来越向绝望屈服,就仿佛他的死并不是当初由他自

    己决定的,而是无情的命运使然。

    “昨晚,我把他一个人留在那里的时候,他就不属于这个世界了。”

    她曾想过把狗带走,但他看了看它在拐杖边瞌睡的样子,用指尖轻

    抚了它几下,说:“对不起,伍德罗·威尔逊先生得跟我在一起。”他写

    信时,让她把狗拴在行军床的床脚上,可她却系了个活扣,好让狗能够

    自己松脱。这是她对他唯一的一次不忠,但情有可原,因为她希望今后

    还能从狗那双冰冷的眼睛里忆起它的主人。乌尔比诺医生打断了她,告

    诉她狗最终没有挣脱。她说:“那就是它自己不想了。”随后,她又高兴

    起来,因为她宁愿如他请求的那样去纪念这位死去的恋人,昨晚,他写

    信时突然停下笔,最后看了她一眼,说:

    “请用一枝玫瑰纪念我。”

    她到家时,刚过半夜。她和衣躺在床上抽烟,不断用烟蒂点燃另一

    支香烟,以给他足够的时间写信,她知道,那一定是封又长又难写的

    信。快到三点时,街上的狗开始狂吠,她把用来冲咖啡的水放到火炉

    上,从上到下换上丧服,并在院中剪下清晨绽放的第一枝玫瑰。乌尔比

    诺医生早就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厌恶这个无可救药的女人的回忆,他认为

    他自有他的理由:只有没有原则的人,才会从痛苦中得到满足。

    拜访结束前,她又对医生讲了很多事。她不会去参加葬礼,因为她

    答应了自己的情人,尽管乌尔比诺医生认为,信中有一段话的意思正好

    相反。她不会流一滴眼泪,不会浪费自己的余生,在慢火煮炖的回忆的

    蛆肉汤中煎熬,不会把自己活活埋葬在四面墙壁之间,成日为自己缝制寿衣,尽管这是当地人乐见寡妇做的事情。她打算卖掉赫雷米亚·德圣

    阿莫尔的房子:根据遗书上的安排,这座房子连同里面的一切从现在起

    都属于她了。之后,她会像以前一样继续住在这座穷人等死的墓穴中,无怨无悔,因为在这里,她曾体验到幸福。

    回家路上,这句话一直在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的耳边回响:“穷

    人等死的墓穴。”这个评价绝非信口胡言。因为这座城市,他的城市,至今仍处在时代的边缘:它依旧是当初那座炎热干燥的城市,夜晚也仍

    旧充斥着那些让他觉得恐怖不已的事,但同时,也仍能让人感受到青春

    期那种孤独的快乐。在这里,鲜花会生锈,盐巴会腐烂。四个世纪以

    来,除了在凋谢的月桂树和腐臭的沼泽间慢慢衰老,这里什么都没有发

    生。冬天,瞬间而至、席卷一切的暴雨使厕所里的污水漫溢,把街道变

    成令人作呕的泥塘。夏天,有一种看不见的灰尘,粗糙得就像烧红的白

    垩粉,被狂风一吹,便会从各个缝隙钻进屋里,堵得再严实也无济于

    事。此外,狂风还会掀开屋顶,把小孩抛向空中。星期六,那些黑白混

    血的穷人们会乱哄哄地离开用纸板和锌铜合金板搭建在沼泽边的棚屋,带着牲畜和吃饭饮水的家什,一窝蜂兴高采烈地去占领殖民区那布满岩

    石的海滩。直到前几年,一些上了年纪的人身上还带着真真正正的奴隶

    印记,那是用烧红的烙铁印在胸口的。整个周末,这些人都毫无节制地

    纵情跳舞,拼命用自家蒸馏酿制的烧酒把自己灌得烂醉,在梅子丛中交

    欢。而到了星期日的半夜,他们会以一场血腥的群体争斗来结束自己的

    方丹戈舞。一周的其他几天,这群风风火火的人则混迹于老城区的广场

    和大街小巷,摆起小摊,做起各式各样的生意,为这座死气沉沉的城市

    注入一种散发着炸鱼味的集市的躁动:一种新的生活。

    先是从西班牙的统治中取得独立,而后又废除了奴隶制,这些都加

    速了贵族的衰落,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便是在这种环境中出生和成

    长的。昔日的显赫家族在他们撤消了守卫的城堡里渐渐归于沉寂。一条

    条铺着石砖的崎岖街道曾经那么有效地抵御了突然来袭的战争和登陆的

    海盗,而如今,杂草从阳台上沿街垂落,石灰和石块砌成的城墙裂开一

    道道缝隙,即便是最好的府邸也难逃衰败的厄运。下午两点,唯一有点

    儿生气的迹象,就是在午休的昏暗中传来的阵阵无精打采的钢琴练习

    声。府邸里,凉爽的卧室中弥漫着熏香的味道,女人们躲避着阳光,就

    像躲避某种令人不齿的传染病,就连在清晨的弥撒中,她们也用纱巾遮

    着脸。她们的爱情迟缓而艰难,常常被不祥的预兆干扰,生命对她们来

    说简直没完没了。傍晚,街上车水马龙,一大群嗜血的蚊子从沼泽中飞

    起,带着一股柔柔的人粪气味,温热而感伤,扰得灵魂深处泛起对死亡

    的坚信。

    因此,这座殖民城市的所谓独特生活不过是记忆中的一种幻觉,年轻的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每每在巴黎心生伤感之时,总是把它美化

    了。十八世纪,这座城市的商业在加勒比地区最为繁荣,尤其是靠着那

    项令人厌恶却又得天独厚的优势,即它是美洲最大的非洲奴隶市场。此

    外,它还是新格拉纳达王国总督的常驻地。总督们喜欢待在这里,面对

    大洋施行统治,而不是在遥远且天寒地冻的首都,那里的连绵阴雨会扰

    乱他们对现实的感知。在这座城市的辉煌时期,每年,满载着波多西、基多和维拉克鲁斯各地财富的大帆船船队都会在这里的海湾聚集多次。

    一七〇八年六月八日,星期五,下午四点,圣何塞号大帆船载着当时价

    值五千亿比索的宝石和贵金属,刚刚起锚开往加的斯,就被英国舰队击

    沉在港口的入海处,漫长的两世纪后依旧没被打捞上来。这批躺在珊瑚

    丛中的珍宝,连同侧着身子漂浮在驾驶舱的船长尸体,常常被历史学家

    们提起,作为这座淹没在记忆之中的城市的象征。

    在港湾另一边的拉曼加住宅区,坐落着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的

    家,这里的一切仿佛属于另一个时代。房子又大又凉爽,只有一层,室

    外的露台上有着多利克式的柱廊,站在那儿可以将海湾里弥漫瘴气的水

    域和沉船残骸尽收眼底。从门口到厨房,铺的是象棋棋盘式的黑白相间

    的地砖——人们不止一次地将之归因于乌尔比诺医生的个人嗜好,却忘

    了这也是加泰罗尼亚建筑大师们的通病,而在本世纪初,这个地区暴发

    户的房子都是由他们建造的。大厅很宽敞,天花板像所有其他房间一样

    很高,还有六扇面向大街的落地窗。大厅和厨房之间,由一扇装饰繁复

    的巨大玻璃门隔开,上面雕着葡萄藤枝蔓和一串串的葡萄,铜制树林

    里,几个少女正陶醉在农牧神的笛声之中。主客厅中的所有家具,连同

    大厅里那座像个活岗哨的摆钟,全都是十九世纪末的正宗英国货。吊灯

    上装饰着水晶坠子,塞弗勒的瓷瓶、花瓶以及以情爱为主题的雪花石膏

    异教小雕塑也随处可见。不过,这种欧式风格在房子的其余地方就见不

    到了,那些空间混杂着藤制扶手椅、维也纳摇椅和当地手工制作的皮凳

    子。卧室里除了床,还有张精致的圣哈辛托吊床,上面用丝线绣着主人

    的名字,哥特式字体,两边还垂着彩色的流苏。饭厅一侧原本是设计用

    来举办豪华晚宴的,后来变成了一个小音乐厅,每逢有著名的演奏家来

    到此地,都会受邀来这里举行私人音乐会。地砖上铺着从巴黎世博会上

    买回来的土耳其地毯,为的是让环境显得更加幽静。摆放整齐的唱片架

    旁是一台最新款的电唱机。角落里放着一架钢琴,上面盖着一块马尼拉

    披肩,乌尔比诺医生已经有很多年没弹琴了。整座房子里,随处可以看

    出一个脚踏实地的女人的精明与细心。

    然而,没有一个地方能像书房那样尽显庄严与肃穆。在衰老将乌尔

    比诺医生掳获之前,那里曾是他的圣地。在父亲的胡桃木写字台和带皮

    制软垫的安乐椅四周,他让人用上釉的隔板架把墙壁连同窗子都挡得严严实实,然后以一种近乎癫狂的秩序,往上面整整齐齐地码放了三千册

    书,每一册都装裱着小牛皮,书脊上用烫金字印着书名的首字母缩写。

    其他房间都不得不忍受着港口的嘈杂和各种难闻的气味,书房却截然相

    反,永远弥漫着修道院的幽静气息。加勒比地区的人有一种迷信,以为

    打开门窗可以将实际上并不存在的凉爽引至屋内。在这里出生并长大的

    乌尔比诺医生和他的妻子,起初也曾因门窗紧闭而感到压抑,但最终,他们还是采纳了罗马人抵御炎热的绝妙法子,即在令人昏昏欲睡的八月

    紧闭门窗,不让街上炽热的空气钻进来,等到了晚上再全部敞开,让凉

    风入户。从那时起,他们家便成了拉曼加区炎炎烈日下最为凉爽的处

    所。先在卧室的昏暗中睡个午觉,然后下午坐在门廊上,望着来自新奥

    尔良的沉甸甸的灰色货船和带木制桨轮的内河船来来往往,简直是一种

    享受。一到黄昏,那些内河船便灯火通明,伴随着隆隆的轰鸣声,将游

    积在海湾里的垃圾卷走。每年的十二月到次年三月,北方的信风会肆意

    地掀开屋顶,夜里像饥饿的狼群一样在房子周围呼啸盘旋,寻找可以钻

    进来的缝隙。在这种时候,医生的家也是保护得最好的。从来没有人想

    过,安居在这样一座坚实牢固的房子里的夫妻,会有什么理由不幸福。

    但不管怎样,那天早上乌尔比诺医生在十点之前回到家时,并没有

    感到幸福。两次拜访搅得他心烦意乱,还不仅仅是因为让他错过了圣神

    降临弥撒,而是在这样一个一切似乎都应该尘埃落定的年纪,它们险些

    把他变成另一个人。他本想在拉希德斯·奥利维利亚医生的豪华午宴前

    凑合睡上一会儿,却赶上仆人们乱哄哄地在捉鹦鹉。那只鹦鹉趁着人们

    把它从鸟笼里抓出来修剪翅膀上的羽毛时,飞到了芒果树最高的枝杈

    上。这是一只毛羽稀疏且性情怪僻的鹦鹉,别人求它开口,它偏不说,而就在人们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它却说个没完,而且表达得十分清楚明

    白,那种条理甚至在人类身上都难得一见。它是由乌尔比诺医生亲自训

    练的,这让它拥有了家中谁都没有的特权,就连医生的孩子们小时候都

    没有享受过。

    它在这个家已待了二十多年,但谁也不知道这之前它还活过多少

    年。每天下午午觉醒来,乌尔比诺医生都与它为伴,坐在整个家中最凉

    爽的地方,院子的露台上。医生怀着教育家的热情,借助了最为艰辛的

    手段,一直训练到鹦鹉能把法语讲得像个学者一样好。之后,纯粹是出

    于对美德的癖好,他又教鹦鹉学会了拉丁弥撒中的伴唱和从《玛窦福

    音》[3]

    中挑出来的几段经文,甚至试图机械地向它灌输四则运算法则,可惜最终没有成功。他最后几回到欧洲旅行时,有一次带回了城中第一

    台带喇叭的留声机,还有许多流行唱片和他最喜欢的古典作曲家的唱

    片。接下来的几个月,他日复一日,一次又一次地让鹦鹉聆听上个世纪

    风靡一时的依维特·吉尔贝和阿里斯蒂德·布里昂的歌曲,直到鹦鹉最终把这些歌都背了下来。唱那位女歌手的歌,它用女人的嗓音,唱那位男

    歌手的歌,它则用男高音,最后,还用一阵放荡的笑声来收场,和女仆

    们听完它用法语演唱的歌曲后爆发出的哄笑声一模一样,惟妙惟肖。这

    只鹦鹉美名远扬,常有一些乘内河船从内陆远道而来的尊贵客人要求一

    睹它的风采。那时期,有很多英国旅游者乘坐来自新奥尔良的运输香蕉

    的船只途经此地。有一次,几个英国佬甚至不惜任何代价想要把它买

    走。然而,鹦鹉最为荣耀的时刻还得数共和国总统马尔科·菲德尔·苏亚

    雷斯带着他的全体内阁部长来到这座府邸,想亲眼证实它声誉的那天。

    他们大约下午三点钟到达,个个头戴礼帽,身穿呢子长礼服,热得喘不

    过气来。三天以来,他们一直在进行正式会晤,在八月炽热的天空下始

    终不曾脱去这身装束。可最终,他们却不得不怎么带着好奇心来,还怎

    么带着好奇心回去,因为在两小时的绝望等待中,不管乌尔比诺医生如

    何恳求或威胁,鹦鹉始终一言不发,仿佛在说“嘴长在我自己身上”,可

    就连这句话也绝不宣之于口。医生当众出了丑,怪只怪他当初不听妻子

    明智的提醒,执意发出了这个莽撞的邀请。

    在那次历史性的无礼举动之后,鹦鹉仍旧保持了在家中的特权,这

    充分证明了它的神圣地位。在这个家,除了它和一只陆龟,不许饲养其

    他任何动物。那只陆龟曾消失过三四年时间,大家都以为永远地失去它

    了,可它竟又在厨房里出现。不过,它并不被视作一件活物,而更像是

    一种矿物质,一个能带来好运的护身符,且向来没人能说清它究竟待在

    什么地方。乌尔比诺医生拒不承认自己厌恶动物,相反,他用各种杜撰

    的科学或哲学借口来掩饰这一点。这些理由总是能说服很多人,只除了

    他的妻子。他常说,过分爱动物的人可能会对人类自身做出至为残忍的

    事来。还说狗并非忠诚,而是卑躬屈膝;猫则是机会主义者和叛徒;孔

    雀是死神的传令官;金刚鹦鹉不过是惹人厌的装饰物;兔子助长贪婪;

    长尾猴会传染欲火;公鸡则该遭天谴,因为正是它造成了基督三次被人

    否认[4]。

    与此相反,他的妻子费尔明娜·达萨却是个热带花卉和家养动物的

    盲目热爱者。她如今七十二岁了,早已失去年轻时小母鹿一样的身姿。

    刚结婚时,她利用两人间爱情的新鲜劲儿,在家里养了许多动物,远远

    超出了理性范畴。最先养的是三只达尔马提亚斑点狗,分别给取了三个

    罗马皇帝的名字。它们为了在一只母狗面前争宠,撕咬得你死我活。而

    那只名叫麦瑟琳娜[5]

    的母狗也真无愧于它的名字,刚刚产下九只狗崽,就又迅速怀上了十只。之后,费尔明娜·达萨又养了几只集老鹰轮廓和

    法老风范于一身的阿比西尼亚猫、几只斜眼的暹罗猫和橘黄色眼睛的宫

    廷波斯猫。它们像幽灵的影子一般在各个卧室里窜来窜去。到了发情

    期,从它们的妖魔聚会上传来的号叫声搅扰着夜晚的平静。有几年,在院子里的芒果树上,竟还有一只用铁链拴着腰的亚马逊长尾猴,由于其

    痛苦的面容、天真的眼神和极其丰富的肢体语言都酷似大主教奥布杜利

    奥-雷依,常常引来人们的某种同情。但费尔明娜·达萨最后之所以抛弃

    它,还并不是因为这些,而是因为它有向女人们献殷勤并自鸣得意的坏

    毛病。

    走廊的鸟笼里养了各种各样的危地马拉鸟,此外,家中还有几只未

    卜先知的石鸻、几只黄腿修长的沼泽草鹭和一只常常从窗外探进头来啃

    咬花瓶中的火鹤的小鹿。在最后一次内战爆发前不久,当第一次有传言

    教皇可能会来到此地时,他们从危地马拉弄来了一只天堂鸟。可当得知

    教皇来访的传闻不过是政府为了恐吓图谋不轨的自由党人而散布的谣言

    时,这只鸟又被送回了故土,去得比来得还快。还有一次,他们从库拉

    索岛走私者的帆船上买回六只关在一个金丝鸟笼里的香乌鸦,和费尔明

    娜·达萨小时候起就在父亲家养的香乌鸦一模一样,她希望嫁人以后还

    能继续养这种鸟。可它们总是不停地扇动翅膀,弄得家里充满了它们身

    上那种殡葬花圈似的气味,谁都无法忍受。他们还曾带回来一条四米长

    的蟒蛇,为的是用它那死亡的气息吓跑蝙蝠、蝾螈,以及雨季里侵入家

    中的多种害虫。尽管也达到了目的,可这位不眠猎手嗤嗤的呼吸声扰乱

    了卧室黑暗里的宁静。当时正怀着职业道德忙得不可开交,并且醉心于

    社交和文化事业的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虽然身处这样一大堆令人

    厌恶的活物之中,但只要想想他的妻子不仅是加勒比地区最美,而且也

    是最幸福的女人,他也就知足了。然而,一个雨天的下午,他筋疲力竭

    地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回到家竟撞进一场将他推回现实的灾难。从客厅

    一直到他目所能及的地方,动物的尸体连成了串,漂浮在血泊之中。女

    仆们都爬到了椅子上,满脸的不知所措,显然,是对这场大屠杀惊魂未

    定。

    事情是这样的:几只德国獒中的一只突然得了狂犬病,发起疯来,不管见到什么动物都扑上去咬,最后还是邻居家的园丁挺身而出,挥刀

    把它砍成了碎片。谁也不知道它究竟咬过哪些动物,又或者它嘴里吐出

    的那些绿色泡沫沾染过哪些,于是,乌尔比诺医生下令杀掉所有幸存的

    动物,并把尸体带到偏远的旷野焚烧,还请仁爱医院的工作人员到家里

    进行了一次彻底消毒。唯一幸免于难的就是那只象征好运的雄性美洲陆

    龟,因为根本没人想起它来。

    费尔明娜·达萨头一次在家庭事务上完全赞同丈夫,并且很长一段

    时间里都小心翼翼地没再提过动物的事。她用林奈《自然史》中的彩色

    插图聊以自慰,还叫人把这些图镶上画框,挂在大厅墙上。若不是有天

    清晨几个小偷打破浴室窗子,偷走了一套五代家传的银制餐具,或许她

    早已断了念头,以为再也没有希望在家中看到动物了。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在窗子的铁环上装了双锁,各道门也都用铁闩加固,并把最贵

    重的物品放进保险箱,还养成了某种迟来的战时习惯:睡觉时把左轮手

    枪放在枕头底下。但他反对再买一条烈狗,无论是否注射过疫苗,也无

    论是散养还是拴着:就算让贼把家里偷个精光,他也绝不同意。

    “凡是不会说话的,一律不许进这个家。”

    这么说是为了让妻子不再为此事纠缠,因为她又固执地想买一条狗

    回来,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句自己匆忙说出并且意义过于宽泛的话竟

    会有朝一日要了他的命。费尔明娜·达萨那桀骜不驯的性格随着年龄的

    增长有了微妙的变化,她立刻抓住丈夫用词轻率的疏漏:失窃案发生几

    个月后,她又去了一艘来自库拉索岛的帆船,买下一只帕拉马里博皇家

    鹦鹉。虽然它只会说些水手的粗话,但说得竟和真人一模一样,也算值

    了十二生太伏的高价。

    这只鹦鹉的确品种优良,而且比看上去还要灵巧,长相上唯一区别

    于热带丛林鹦鹉的地方就是它头黄舌黑,可即使用松节油栓剂也无法让

    丛林鹦鹉学会说话。乌尔比诺医生向来是个输得起的人,他在妻子的才

    智面前低了头,并惊讶地发现,自己也觉得鹦鹉在女仆们的嬉笑中取得

    的进步十分逗趣。雨天的下午,这只羽毛被淋透的鹦鹉尤其欢快,放开

    了舌头,滔滔不绝地说出很多它不可能在这个家里学到的老话儿,让人

    觉得它恐怕比看上去要老得多。乌尔比诺医生的最后一丝保留终于在某

    天晚上被彻底瓦解。那天夜里,几个盗贼再次试图从屋顶平台的天窗钻

    进屋里,而鹦鹉用几声德国獒的狂吠把他们吓得落荒而逃,即使是真狗

    也无法叫得更逼真了,而它一边叫,还一边喊着“有贼”、“有贼”,这两

    种有趣的救命本事可都不是在这个家学的。自那以后,乌尔比诺医生就

    亲自接管了它。他命人在芒果树下搭起栖木,上面放两个容器,一个盛

    水,一个盛熟香蕉,此外,还挂了根吊杆供鹦鹉练习杂耍。尽管乌尔比

    诺医生怀疑,它的慢性鼻疽病对人的正常呼吸有害,但从十二月到翌年

    三月,夜晚转凉,当北风使得鹦鹉无法再在室外待下去时,它便会被放

    进一只罩有毯子的笼子里,接进卧室睡觉。多年来,他们总是为它剪短

    翅膀的羽毛,放它自在地迈着那老骑士般的步伐,曲着腿走来走去。但

    有一天,它正在厨房的横梁上兴致勃勃地耍着杂技,却一下子掉进了炖

    杂烩的锅里,嘴里还念叨着它那一串叽里呱啦的水手呼救语。幸而它的

    运气足够好,厨娘用做饭的大勺把它捞了起来。它被烫得全身通红,羽

    毛也掉光了,但还活着。从那以后,就连大白天它也被关在笼子里,顾

    不上民间流传的关于笼中的鹦鹉会忘记所学东西的说法了,只有在凉爽

    的四点钟,乌尔比诺医生在院子的露台给它上课时,它才会被放出来。

    谁也没有及时发现它翅膀上的羽毛已经过长,而就在那天早晨,大家正

    准备给它修剪羽毛,它逃到了芒果树的树冠上。 他们花了三个小时还没有捉住它。女仆们在邻居家女仆的帮助下,用尽各种办法想把它哄下来,可它依旧固执地待在原地,一边放声大

    笑,一边高喊着:“自由党万岁!他妈的自由党万岁!”近来,因这种莽

    撞的呼号而丢了性命的快活酒鬼已不下四个。乌尔比诺医生几乎看不清

    繁叶中的鹦鹉,他试图用西班牙语、法语,甚至拉丁语来说服它,而它

    则用同样的语言、同样的重音和同样的音色回答他,却始终寸步不离树

    梢。乌尔比诺医生见谁也无法让鹦鹉心甘情愿地下来,便下令找消防队

    员来帮忙,这是他作为一名爱国市民,最新搞出来的一项玩意儿。

    事实上,直到不久前,火灾还是由自发的人们用泥瓦匠的梯子和一

    桶桶随便从什么地方运来的水扑灭的。那种混乱无序的法子有时甚至会

    造成比火灾本身更大的危害。而从去年起,多亏了胡维纳尔·乌尔比诺

    医生担任荣誉主席的公共改善协会发起的一项募捐,这里开始有了一支

    专业的消防队,外加一辆带有汽笛、警铃和两条高压水管的蓄水卡车。

    这些东西红极一时,甚至每逢听到教堂敲响警报的钟声,学校都会停止

    上课,好让学生们前去观看消防员如何救火。起初,他们唯一的任务便

    是灭火。但乌尔比诺医生告诉市政当局,他曾在汉堡看到消防员们救活

    了一个于三天的大雪后在地窖中冻僵的孩子,还在那不勒斯的小巷里看

    见过他们从十层楼的阳台上抬下一口装着死人的棺材,只因那座楼的楼

    梯太过曲折,死者的家人无法将棺木抬到街上。就这样,本地的消防员

    们开始学习提供其他紧急服务,比如撬开门锁、杀死毒蛇等等,医学院

    还专门为他们开设了一期小事故急救课程。因此,请他们帮忙从树上捉

    下一只像绅士一样品格高贵的鹦鹉并不能算过分之举。乌尔比诺医生

    说:“告诉他们,是我请他们来的。”说完便径直走到卧室去换衣服,准

    备参加午宴。事实上,此时此刻,他正被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的那封

    信弄得晕头转向,根本无心顾及鹦鹉的命运。

    费尔明娜·达萨穿了件宽松的丝绸衬衣,下摆长至臀部,并戴了一

    条货真价实的长珍珠项链,在脖子上绕了大大小小六个圈,脚下一双缎

    面高跟鞋,是在极为庄重的场合才穿的,因为年龄已经不允许她经常如

    此大费周章地打扮了。这身时髦装束似乎并不适合一个备受敬重的老妇

    人,但在她身上却十分得体。她骨架修长,身材依旧苗条挺拔,富有弹

    性的手上连一块老人斑都没有,一头紧贴脸颊的短发泛着钢铁般的蓝色

    光芒。和新婚时的照片相比,她此刻还能保持不变的就只剩下那一双清

    澈的杏核眼和她那民族特有的高傲了,但她因年龄而减损的,又因性格

    而弥补回来,更因勤劳赢得了更多。她觉得现在这样很好:那穿铁丝紧

    身胸衣、束起腰身、用布片将臀部垫高的岁月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身体

    得到解放,呼吸也变得顺畅,原本什么样就表现出什么样。尽管她已经

    七十二岁了。 乌尔比诺医生看见她坐在梳妆台前,在缓缓转动的电风扇扇叶下,正把一顶饰有紫罗兰毡花的钟形帽往头上戴。卧室宽敞而明亮,英式大

    床上挂着玫瑰色的针织蚊帐,两扇敞开的窗正对着院里的几棵树。知了

    们被即将下雨的征兆扰得惊慌失措,刺耳的鸣声阵阵传进屋来。自从新

    婚旅行回来后,费尔明娜·达萨便一直根据天气和场合为丈夫挑选合适

    的衣服,并在前一晚把它们按顺序整齐地放在椅子上,好让丈夫从浴室

    出来时能方便地穿上。她也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帮他穿衣

    服,而后又变成完全替他穿。她心里很清楚,起初她这样做只是因为

    爱,而自五年前起,却是无论如何不得不这样做了,因为他已经不能自

    己穿衣。两人才刚刚庆祝完金婚,谁离开谁都无法生存片刻,甚至每一

    刻都不能不想着对方,而且随着年纪越来越老,就越来越是如此。可无

    论他,还是她,都无法说清这种相互依赖究竟是建立在爱情的基础上,还是习惯使然。他们从不曾为此问过自己,因为两人都宁愿不知道答

    案。她早就发觉了丈夫脚步的日益蹒跚,脾气的反复无常,记忆中出现

    的裂痕,以及新近养成的在睡梦中抽泣的习惯,但她并没有把这些当作

    他最终衰老的确凿标志,而是视之为一次幸福的返老还童。她把他当作

    一个老小孩,而非一个难以伺候的老人。这种自欺欺人对两人来说或许

    都是一种上天的恩赐,因为这让他们避免了互相同情。

    如果两人能及时明白,比起婚姻中的巨大灾难,日常的琐碎烦恼更

    加难以躲避,或许他们的生活完全会是另一副样子。而如果说,他们在

    共同的生活中也多少学到了点什么,那就是智慧往往在已无用武之地时

    才来到我们身边。多年来,费尔明娜·达萨一直痛苦地忍受着丈夫每天

    清晨起床时的快乐。她竭力抓住自己的最后一丝困意,以免去面对一个

    新的充满了不祥之兆的早晨所预示的宿命,而他却带着一个新生儿的天

    真醒来了:新的清晨,意味着他又赢得了一天的时间。她听着他伴随着

    鸡鸣醒来,活着的第一个标志就是一声无缘无故的咳嗽,好像故意要把

    她吵醒似的。她听着他一边摸索应该就在床边的拖鞋,一边嘟嘟囔囔地

    发着牢骚,唯一的目的就是要扰得她不得安宁。她听着他在黑暗中一路

    跌跌撞撞地摸向浴室,然后,他会在书房待上一个小时,可她才刚刚重

    新入睡,就又听见他回来穿衣服,仍旧没有开灯。(有一次,在玩沙龙

    游戏时,人们问他如何定义自己,他说:“我是一个在黑暗中穿衣服的

    男人。”)她就这样听着他,心里清楚,这些声响中没有一个是必要

    的。他假装无意,但其实是有意弄出这许多动静,就像她明明醒着,却

    假装没有醒。他的理由十分明确:他从未像这些不安的时刻里那样迫切

    地需要她,需要她活着,并且头脑清醒。

    没有人比她的睡姿更优雅,一只手搭在前额上,像一幅舞蹈的素

    描。但是,若有人打扰了她将醒未醒时浅浅的睡意,她又会比任何人都凶悍。乌尔比诺医生知道,她正侧耳等着他发出哪怕最微小的一丝响

    动,甚至还会为此感谢他,因为这样,她就可以把清晨五点被吵醒的责

    任全部推到他身上了。而事实也的确如此,有几次,他由于没有在老地

    方找到拖鞋,正在黑暗中摸索,她突然用半梦半醒的声音说:“你昨晚

    把它们放在浴室里了。”接着,她又用愤怒而清醒的声音骂道:

    “这个家里最倒霉的事,就是从来不让人好好睡觉。”

    于是,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对自己不抱一丝怜悯地打开灯,为这一

    天的头一个胜利而扬扬得意。事实上,这是两人间的一种游戏,神秘而

    邪恶,但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才能重新振奋起来:这是居家爱情的众多

    危险性快乐的一种。然而,也正是一次类似这样的日常消遣,差点让他

    们头三十年的共同生活走到尽头。事情的起因是有一天,他们的浴室里

    没香皂了。

    一切本和平常没有两样。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从浴室回到卧

    房,那时,他还能自己洗澡而无需别人帮助。他开始穿衣服,没有开

    灯。她则跟往常这个时候一样,像胎儿似的躺在温暖的被窝里,闭着眼

    睛,呼吸很轻,那只跳着神圣舞蹈的手臂放在头顶。她正处于半梦半醒

    之间,他心里十分清楚这一点。黑暗中,浆过的亚麻衣服窸窣了好一阵

    子后,乌尔比诺医生自言自语道:

    “差不多有一个星期了,我洗澡的时候都没有香皂。”

    于是她想起这件事,醒了,然后对全世界都没好气地翻了个身,因

    为她的确忘记往浴室里放上新的香皂了。她是在三天前发现这件事的,那时她已经站在了淋浴喷头下,于是想之后再放上,但过后却忘了,直

    到第二天淋浴时才又想起。而第三天又发生了同样的事。事实上并不到

    一个星期,他这样说是为了夸大她的错误,但三天确实是有的,而且不

    可原谅。那种被人当场抓住错误的感觉让她老羞成怒。像往常一样,她

    以攻为守。

    “这几天我每天都洗澡,”她失态地叫嚷道,“一直都有香皂。”

    尽管他太了解她的战术,但这一次却无法再忍了。他编了个冠冕堂

    皇的理由,搬到了仁爱医院的实习医生宿舍里去住,只在黄昏出诊前回

    家换衣服。而她每一听到他回来的声音,就立刻跑到厨房里去,假装在

    忙着什么,直到街上再次响起马车的铁蹄声。接下来的三个月里,每次

    他们试图解决分歧,结果都是把怒火越拨越旺。只要她不承认浴室中没

    有香皂,他就不打算回来;而她呢,只要他不承认自己为折磨她而故意

    说了谎,她就不准备接受他回来。

    当然,这次事件也让他们有机会联想起其他无数个朦胧清晨发生的

    无数次口角。一阵反感掀起另一阵反感,旧伤疤被揭开,变成了新伤口。两人都十分惊愕,因为他们痛苦地证实了,在这么多年的夫妻争斗

    中,他们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培养了仇恨。他甚至提出,如果有必要,他们可以去大主教先生那里做一次公开忏悔,让上帝裁决浴室的香皂盒

    里到底有没有香皂。这一下,本来还很好地保持了理智的她,终于爆发

    出一声历史性的叫喊:

    “让大主教先生见鬼去吧!”

    这声辱骂震动了城市的地基,引起各种各样难以澄清的流言蜚语,而且像说唱剧中的顺口溜一样变成了民间俚语:“让大主教先生见鬼去

    吧!”她意识到自己越了界,于是先发制人,抢在她预料丈夫会有的反

    应之前,威胁他说,自己要一个人搬到父亲的老房子里去住,虽然那里

    现在租出去成了公家的办公室,但仍旧是属于她的。这并非虚张声势:

    她真的想走,根本不会顾及什么社会舆论。而她丈夫及时发现了这一

    点。他没有勇气去挑战这一有失偏颇的判断,于是让步了。当然,他并

    没有承认浴室中确有香皂,因为那是对真理的侮辱,而只是接受两个人

    继续生活在同一幢房子里,但分房住,而且互不说话。于是吃饭时,为

    避免尴尬,他们巧妙地通过孩子们从桌子一头传话到另一头,而孩子们

    竟然也从未发现,他们彼此间从不搭腔。

    书房里没有浴室,这反倒避免了因早晨的声响而引起摩擦,因为乌

    尔比诺医生改为备课后再进屋洗澡,并且小心翼翼,唯恐吵醒妻子。有

    好几次,他们睡前撞到了一起,于是便轮流刷牙。四个月后的一天,她

    从浴室中出来,发现他在他们那张大床上看书(这是常有的事)竟看睡

    着了。她在他身边躺下,动作很大,希望能吵醒他,让他离开。而他也

    的确迷迷糊糊地醒了,但并没有起身,而是关掉床头灯,然后又舒服地

    倒在了他的枕头上。她晃了晃他的肩膀,提醒他该去书房了,但此时此

    刻,他再次回到了祖传的羽毛床上,感觉是那么的舒服,宁愿缴械投

    降。

    “让我留在这儿吧。”他说,“的确有香皂。”

    当他们步入老年,回忆起这段往事时,无论他还是她,都无法相信

    这样一个惊人的事实,即那次吵架竟是他们半个世纪的共同生活中最为

    严重的一次,也是他们唯一一次萌生了放弃的念头,希望开始过另一种

    人生。尽管现在他们老了,已经心平气和,但还是注意不去提它,因为

    那刚刚愈合的伤口会再次流血,仿如就发生在昨日。

    他是让费尔明娜·达萨听到小便声的第一个男人。那是新婚之夜,在那艘载着他们前往法国的轮船的舱室中。当时,她正因晕船萎靡不

    振,而他那公马一般的小便声是那么的强劲威严,这更增加了她对那场

    一直令她提心吊胆的灾难的恐惧。随着年龄的增长,他那股泉水声越来越弱,可那段记忆却频繁地浮现在她的脑海中,因为她从来都无法忍受

    他在用马桶时把池子的边缘弄湿。乌尔比诺医生试图用一个任何有意听

    懂的人都能明白的浅显道理说服她,告诉她这种事故并非如她坚持认为

    的那样,是他每天不小心才造成的,而是身体机能的原因:年轻时,他

    尿得又准又直,在学校里,他曾是瞄准瓶子撒尿的冠军,但随着岁月的

    消磨,不仅小便的势头减弱,而且还歪歪斜斜,分成许多支流,最后变

    成了一股无法驾驭的虚幻之泉,尽管他每次都做出极大努力想让它走直

    线。他说:“抽水马桶一定是某个一点儿也不了解男人的人发明的。”他

    只好用日常行动来为家庭和平做出贡献,但这更多的是出于屈辱,而非

    谦恭:每次小便后,他都会拿卫生纸去擦干马桶池的边缘。她对此心知

    肚明,但只要卫生间里的氨气味不过于明显,她便从来都不说什么,而

    一旦出现那种情况,她就会像发现一桩罪行似的宣告:“这儿的味道呛

    得就像个兔子窝。”在步入老龄的前夕,乌尔比诺医生终于找出了对抗

    这项身体障碍的终极解决办法:像她一样坐着撒尿,如此一来,不仅保

    持了马桶池的清洁,他自己的姿势也惬意了许多。

    那个时候,他的自理能力已经很差了,在浴室中滑上一跤都可能是

    致命的,所以他警惕地反对淋浴。他们家是现代化的,没有在老城区的

    宅子里普遍使用的带狮子腿的白镴浴缸。当初,他出于卫生的理由拒绝

    了它:他认为浴缸是欧洲人最肮脏的发明之一,他们只在每个月的最后

    一个星期五洗澡,却还把自己浸泡在一缸污水里,里面尽是些他们费力

    从身上褪下来的脏东西。因此,他让人用实心愈疮木做了一只特大号的

    木桶。而费尔明娜·达萨就用这只桶,依照给新生儿洗澡的程序给丈夫

    洗澡。每次沐浴都长达一个多小时,水中掺入用锦葵和橙皮煮沸的汤

    水,这对他有很好的镇静效果,有时,他甚至会在香气四溢的汤水中睡

    着。洗完澡,费尔明娜·达萨帮他穿衣:先在两腿间撒上滑石粉,在灼

    伤的红疹上涂上可可油,然后温柔地给他穿上衬裤,就仿佛那是一块尿

    布,接着,再从袜子一直穿到别着黄玉别针的领带。终于,夫妻俩的清

    晨恢复了平静,因为他又回到被儿女夺走的童年,而她呢,最终也和家

    庭日程协调起来,只因岁月同样也在她身上流逝:她睡得越来越少,还

    没满七十岁,她就醒得比丈夫早了。

    圣神降临节的那个星期日,当掀开毯子看到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

    的尸体时,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发现了某种自己在光辉的医生生涯

    和信徒生活中一直都否认的东西:即在和死神熟识了那么多年,在同它

    战斗,翻来覆去与它接触了那么久之后,那还是他第一次敢于直视它,而与此同时,它也在注视着他。这并不是对死亡的恐惧。不,不是:自

    从很多年前的一天晚上,他从噩梦中惊醒,意识到死亡并非仅仅如他所

    感觉的那样,是一种始终存在的可能,而是一个切近的现实时,这种恐惧就已经在他心里、与他共存了,就像他影子之上的另一个影子。事实

    上,那天他所看到的是一个真切的存在,而在那之前,死亡不过是他想

    象中的某种确定的东西。他很欣慰,全能的上帝出其不意地向他揭示这

    个奥秘所用的工具竟然是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他一直认为赫雷米亚·

    德圣阿莫尔是个圣人,只不过他从不自知所蒙受的恩宠罢了。然而,那

    封信却又向他揭示了他的真实身份、他黑暗的过去和他那令人难以置信

    的伪装能力,这让医生突然觉得,自己的生活中发生了某种决定性的、无可挽回的事情。

    不过,费尔明娜·达萨并没有感染他的忧郁。当然,他也试过要感

    染她,就在她帮他把两条腿塞进裤筒,又为他扣上衬衫那排长长的纽扣

    时。但他没有成功,因为费尔明娜·达萨不是那么容易被打动的,更何

    况这只是一个她并不喜欢的男人的死。她从没见过赫雷米亚·德圣阿莫

    尔,仅仅知道他是一个拄拐的残疾人,是在安的列斯群岛众多岛屿中的

    一座,众多起义里的一次,从行刑队的枪口下逃出来的,因生活的需要

    当上了儿童摄影师,并最终成为全省最受欢迎的一位;她还知道,他曾

    经赢过一个她记得好像叫托雷莫里诺的人一盘象棋,尽管那个人实际上

    叫卡帕布兰卡。

    “他其实是卡宴的一名逃犯,因犯了重罪而被判终身监禁。”乌尔比

    诺医生说,“你能想象吗,他居然还吃过人肉呢。”

    他把那封信交给她,信中的秘密他打算一直带到坟墓里去。可她并

    没有看,而是把折得整整齐齐的信纸收进梳妆台的抽屉,用钥匙锁了起

    来。她已经习惯了丈夫那深不可测的大惊小怪的能力,习惯了他那随着

    年龄的增长而越来越错综复杂的小题大做,以及他那种与他的公众形象

    大相径庭的狭隘见解。而这一次,他甚至比以往表现得更糟。她本来以

    为,丈夫敬重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并非因为他之前是个怎样的人,而是因为他除了一个流亡者的背包以外身无别物地来到这里之后的所作

    所为,于是她不明白,为何这个人迟迟曝光的身份会让丈夫如此沮丧。

    她也不理解,丈夫为何会对他私下里有一个女人这件事如此厌恶。这可

    以说是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那类人世代相传的一个习惯;更何况,丈

    夫自己也曾在某个忘恩负义的时候这样干过,再者,她觉得那个女人能

    够帮助他践行死亡的决定,这本身便是令人心碎的爱的明证。她

    说:“如果你也像他那样,因为如此严肃的理由而决定去死,那我的责

    任便是做和她同样的事。”乌尔比诺医生又一次处在茫然的十字路口,妻子这种武断的不理解已经让他恼火了整整半个世纪。

    “你什么都不懂。”他说,“我生气的并不是他以前是谁,曾经做过

    什么,而是他竟然骗了我们所有人这么多年。” 他的眼睛里开始噙满瞬间而来的泪水,但她装作没有看见。

    “他做得对。”她反驳说,“如果他说了实话,那么无论是你还是那

    个女人,以及这里所有的人,都不会像曾经那样爱他了。”

    她帮他把怀表链挂在背心的扣眼上,又为他最后调整了一下领带

    结,扣上黄玉别针。接着,她用喷了香水的手绢为他擦干眼泪,又弄干

    净胡子上沾着的泪珠,然后把手绢的四角打开,折成一朵洋玉兰的形

    状,放进他的上衣口袋。这时,摆钟敲响的十一下钟声在整座房子里回

    荡。

    “快点。”她边说边挽起了他的手臂,“我们要迟到了。”

    拉希德斯·奥利维利亚医生的妻子阿敏塔·德昌普斯和他们那七个一

    个赛一个机敏的女儿已经筹划好一切,志在让这次二十五周年纪念午宴

    成为当年的社交大事。他家的房子坐落在历史悠久的老城区正中心,是

    过去的造币厂所在,经一位佛罗伦萨建筑师的捣鼓而改头换面。这位建

    筑师像一股革新的邪风途经此处,把不下四处十七世纪的遗址变成了威

    尼斯式的大教堂。医生家有六间卧室和两个用来会客兼用餐的大厅,十

    分宽敞,而且通风效果极佳,但还是接待不了人数众多的城内来宾,更

    何况还有一批着意挑选的外埠宾客。至于他家的院子,则如同修道院里

    带回廊的院落一般,中央有一座石砌的喷泉在低声吟唱。黄昏时,花坛

    中香水草的芬芳在整幢房子里弥漫。但拱廊下的这片天地仍不足以容纳

    那些姓氏显赫的贵宾。因此,他们最终决定把午宴设在乡间别墅,开车

    走皇家公路需要十分钟。那里有一个几千平方米的大院子,种着高大的

    印度月桂树,缓缓流淌的小河中漂浮着土生土长的睡莲。堂桑丘餐厅的

    伙计们在奥利维利亚夫人的带领下,在没有树荫的地方支起彩色的帆布

    篷,而在月桂树下则用许多张桌子拼起了长长的餐台,全部铺上亚麻桌

    布,摆了一百二十二套餐具,主宾席上还摆放着一簇当天采下的玫瑰

    花。他们为乐队搭了一个台子,其中,管乐队只负责演奏对舞舞曲和民

    族华尔兹,还有一支从艺术学校请来的四人弦乐队,是奥利维利亚夫人

    专门为丈夫德高望重的老师准备的惊喜——午宴将由老师主持。尽管这

    天并非医生实际的毕业纪念日,但他们还是选择了这个圣神降临节的星

    期日,为的是突出喜庆的气氛。

    准备工作早在三个月前就开始了,生怕有什么必要的事因为时间不

    够而不能完成。他们派人从希耶纳加·德奥罗带来了活母鸡。这些鸡在

    整个沿海地区都很有名,不仅仅因为个大味美,更因为殖民时期,它们

    在冲积土区域觅食,从它们的砂囊中可以找出纯金的沙粒。奥利维利亚

    夫人还在几个女儿和仆人的陪伴下,亲自登上豪华的远洋轮船,挑选来

    自世界各地的最好的东西,以颂扬丈夫的成就。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只除了一点,那就是庆典设在六月的一个星期日,而这一年的雨季

    姗姗来迟。当天早晨,她出门去望大弥撒时便感到危机四伏。空气中的

    潮湿让她惶恐,接着又发现天空阴沉,气压很低,甚至连海平线都看不

    见了。尽管出现这些不祥的征兆,她在望弥撒时碰见的天象观测台台长

    却提醒她,在本城多灾多难的历史当中,即便在最严酷的冬天,圣神降

    临节这天也从来没下过雨。然而,十二点的钟声刚刚敲响,正当很多客

    人在露天开始品尝开胃酒时,一声孤独的霹雳震颤了大地,一阵从海上

    席卷而来的恶风掀翻了桌子,把篷布吹到了天上,灾难性的暴雨倾泻而

    下,天仿佛塌了下来。

    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和他在路上碰见的最后一拨客人一起,终

    于在暴风雨的混乱中艰难到达。他本想和那些客人一样,下车后踩着一

    块块石头,跳着跃过一片汪洋的院子冲进屋去,但最终还是难堪地被堂

    桑丘的伙计们遮在一顶黄色帆布的华盖下,用胳膊抱了进去。七零八落

    的桌子已经被尽可能完善地重新安置在室内,就连卧室也摆满了,而客

    人们没有做出丝毫努力来掩饰他们那副落难的模样。屋里热得像船上的

    锅炉房一样,因为所有的窗子都关上了,以免雨水被风斜吹进来。在院

    子里时,桌上每一个位置都摆放着写有宾客姓名的卡片,并且按照习

    惯,一侧是男士,另一侧是女士。但到了屋里,名签被混在一处,众人

    只得随便找个地方坐下,这场人力不可抗拒的天灾造成了男女混坐的局

    面,破天荒头一遭地打破了我们的社交迷信。在这场灾变中,阿敏塔·

    德奥利维利亚[6]

    仿佛时时刻刻都无处不在似的。尽管头发被淋得透湿,华美的衣服上也溅满了泥点,但她从容地承受着这场不幸,脸上始终挂

    着从丈夫那里学来的不可战胜的微笑,不让厄运有片刻得意的机会。她

    靠着和她在同一个熔炉里锻造出来的女儿们的帮助,尽可能地重新安置

    了主宾席,让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坐到正中间,大主教奥布杜利奥-

    雷依坐在他的右首。费尔明娜·达萨则像往常一样紧挨着丈夫落座,因

    为她担心他会在午宴上睡着或是把汤洒在翻领上。对面的位子坐着拉希

    德斯·奥利维利亚医生。他已年过半百,略带女人气,保养得非常好,那股子爱热闹的劲头与他精湛的医术毫不相称。主桌的其余位置都被省

    市要员占满了,还有一位前一年的选美皇后,省长挽着她的手臂,把她

    安排在自己身边。尽管当地并没有习惯要求来宾的穿着,更何况这还是

    一次乡间宴会,但女人们个个都身着晚礼服,佩戴着全套的珠宝首饰,而男人们大部分身穿深色礼服,打着黑色领带,有的还穿上了呢子长礼

    服。只有那些见过世面的人才会穿日常的服装,这其中就包括胡维纳尔

    ·乌尔比诺医生。在每一个座位上,都有一份烫着金边的法文菜单。

    奥利维利亚夫人担心闷热难耐,走遍整个屋子恳求客人们在用餐时

    脱掉外套,但没有谁敢率先轻举妄动。大主教提醒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在某种程度上这是一次具有历史意义的午宴:在这里,自独立以

    来一直把国家弄得血雨腥风的内战双方,头一次抚平创伤,摈弃仇恨,坐到了同一张桌子上。这种想法颇合那些激情澎湃的自由党人,尤其是

    年轻党员的意,在保守党独揽大权四十五年之后,他们终于选出了一位

    自己党派的总统。乌尔比诺医生却不以为然:他完全不觉得一位自由党

    总统和一位保守党总统有何不同,最多是前者的衣着稍差一点。但他不

    想反驳大主教,尽管他本想向他指出,午宴中的所有人之所以来到这

    里,并非由于他们的思想,而是因为他们的家世,而后者向来都是凌驾

    于政治的动荡和战争的恐怖之上的。事实上,也正是因为如此,这里才

    会座无虚席。

    暴雨骤然停息,就像它突然开始那样。太阳立刻炽热地燃烧起来,万里无云。只是刚才的暴风雨太过猛烈,有几棵大树被连根拔起,泛滥

    的积水把院子变成了沼泽。最大的灾难发生在厨房。有几个烧柴火的炉

    灶是用砖在后院里露天搭建的,厨师们没来得及把上面的锅从大雨中抢

    救出来。他们紧张地忙乱了好一阵儿,才把被大水淹了的厨房清理干

    净,并在后廊上临时架起了几个新炉灶。不过等到下午一点,紧急情况

    已经解决,只差由圣克拉拉修道院的嬷嬷们负责的饭后甜点了,她们原

    本承诺会在十一点之前送达。大家担心皇家公路旁的溪水又漫上来,就

    像在不太冷的冬天那样,果真如此,那甜点便不可能在两小时内送来

    了。雨刚一停,窗子就马上打开,被暴雨中的硫磺清洁过的空气吹进

    来,屋里一下子变得清爽了。随后,乐队奉命在门廊的露台上演奏节目

    单上的华尔兹舞曲,但他们唯一起到的作用却是加剧了人们的躁动,因

    为铜管乐器发出的声响回荡在整座房子里,人们不得不大声叫嚷才能交

    谈。阿敏塔·德奥利维利亚已经厌倦了等待,微笑得快要落泪,于是下

    令立即上菜。

    接下来轮到艺术学校的乐队演奏。在为最初的旋律争取来的一阵表

    面的肃静中,一曲莫扎特的《狩猎》缓缓响起。尽管人们的说话声越来

    越高、越来越嘈杂,也尽管堂桑丘的黑人仆役们端着一盘盘热气腾腾的

    菜肴在餐桌间挤来挤去、磕磕碰碰,乌尔比诺医生却始终能保持一条畅

    通的渠道,把所有曲目听完。他集中精力的能力一年不如一年,甚至下

    棋时都必须把每一步记录在纸上,才能知道自己走到哪儿了。然而,他

    竟仍然能够在进行一场严肃交谈的同时,不错失音乐的旋律,尽管还没

    有达到他的一位挚友那种炉火纯青的地步——他在奥地利结交了一名德

    国管弦乐队的指挥,能够一边听着《唐豪瑟》,一边看《唐璜》的乐

    谱。

    第二首曲子是舒伯特的《死亡与少女》,乌尔比诺医生觉得他们把

    戏剧性表现得过于肤浅了。他一边透过餐具和盘子发出的新一轮噪音,艰难地听着演奏,一边把目光落到一位正向他微微点头致意的面色微红

    的年轻人身上。无疑,他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但又想不起究竟在哪里。

    这种事情经常发生,特别是对人名,即便是那些他最熟悉的人,而对过

    去听过的某段旋律也常常如此。这给他带去了极大痛苦,某天夜里,他

    甚至宁愿死掉,也不愿忍受失忆的煎熬直到天亮。正当他又差点落到如

    此不堪的地步时,一道仁慈之光照亮了他的记忆:这个年轻人去年曾做

    过他的学生。他很惊讶在这里见到他,在这个被拣选者的王国里。可奥

    利维利亚提醒他,那是卫生部长的儿子,来这里准备法医论文的。胡维

    纳尔·乌尔比诺医生高兴地向他挥手致意,年轻的医生站起身,鞠躬回

    礼。但无论那时还是以后,乌尔比诺医生从未意识到这个年轻人就是那

    天早上和他一起在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家的实习医生。

    由于再一次战胜了衰老,他感到轻松了许多,陶醉在最后一支曲子

    那清澈而流畅的抒情旋律中,虽然他并没有听出是什么曲子。后来,乐

    队中年轻的大提琴手告诉他,那是一首加布里埃尔·福雷的弦乐四重

    奏。乌尔比诺医生一直十分关注欧洲的新鲜事物,但这位作曲家的名字

    他甚至听都没听人说起过。费尔明娜·达萨像往常一样时刻留意着他,特别是看到他当众陷入沉思时。她停止用餐,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

    上,将他拉回现实,对他说:“别再想那件事了。”乌尔比诺医生茫然失

    神地冲她笑了笑,在这时,他才再次想起那件她所担心的事。他想起了

    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仿佛看见他此刻正穿着那身假军装,戴着那些

    道具勋章,躺在棺材里,暴露在墙上照片里孩子们指责的目光下。他转

    过身,把自杀事件告诉大主教,可大主教早已经知道了。大弥撒一结束

    人们就议论纷纷,大主教甚至接到了赫罗尼莫·阿尔戈特将军的申请,代表所有加勒比流亡者请求把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安葬在圣地。大主

    教说:“我认为这申请本身就是缺乏敬意的表现。”接着,他又用更具一

    点儿人情味的口吻问医生,是否有人知道自杀的原因。乌尔比诺医生则

    用一个自认为瞬间发明但准确无误的词回答了他:衰老恐惧症。一直把

    注意力放在身边几位客人身上的奥利维利亚医生,此刻稍稍怠慢了他

    们,加入到老师的谈话中来。他说:“现在还能碰见不是因爱情而自杀

    的人,真是遗憾。”乌尔比诺医生见爱徒的想法竟和自己如出一辙,并

    没有感到惊奇。

    “而且,最糟的是,”他说,“他用的是氰化金。”

    说这话时,他感到对死者的同情再次战胜了那封信带来的痛苦,对

    此他并不感谢妻子,而是感谢音乐的奇迹。于是,他向大主教说起这位

    他在对弈的漫长下午认识的世俗圣人,说起他用自己的艺术为儿童的幸

    福所做的奉献,说起他对一切世事罕见的博学,以及他那简朴的生活习

    惯。说着说着,医生自己突然也对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那纯洁的灵魂惊讶不已,这种纯洁早已彻底地将他同他的过去割裂开来。随后,医生

    又向市长提议,应当买下摄影师所有照片的底片,以把一代人的形象保

    存下来——或许这代人在照片以外再也无法获得幸福,但这座城市的未

    来掌握在他们手中。大主教对一位有教养的天主教战士竟会将一个自杀

    者称为圣徒感到十分恼火,但他赞同留存底片的提议。市长想知道该向

    谁去购买底片。乌尔比诺医生的舌头被秘密之火灼烧着,但他咬紧牙

    关,没有把底片的秘密继承人说出来。他说:“我来负责此事。”并为自

    己对那位女士保持了忠诚而感到释然,因为就在五小时前,他还鄙视过

    她。费尔明娜·达萨看出了这点,她低声让他保证会去参加葬礼。当然

    会去,他轻松地说,责无旁贷。

    宴会上的讲话简短而浅白。管乐队开始转为通俗风格,演奏起节目

    单上没有的曲子来。宾客们在露台上散着步,等待着堂桑丘餐厅的伙计

    们把院子里的积水排干,然后看谁有兴致跳上一曲。唯有主宾席的客人

    们还留在大厅里,正为在最后祝酒时把小半杯白兰地一饮而尽的乌尔比

    诺医生喝彩。谁也不记得他曾有过这样的举动,平常,只有为了搭配极

    为特殊的菜肴,他才会偶尔喝上一杯上好的葡萄酒。但那天下午,心情

    使然,他的懦弱被很好地弥补了:过了那么多、那么多年之后,他终于

    再一次有了唱歌的兴致。若不是因为一辆崭新的汽车突然到来,他无疑

    会应自告奋勇为他伴奏的年轻大提琴手的邀请高歌一曲。汽车穿过泥泞

    的院子,溅了乐师们一身泥浆,并用它那鸭子叫似的喇叭声,把围栏里

    的鸭子惊得一阵乱叫,最终停在了门廊前。马可·奥雷里奥·乌尔比诺·达

    萨医生和妻子一边笑得前仰后合,一边从车上走下来,四只手各端着一

    个用镂空花边布盖着的托盘。还有很多同样的托盘放在车里副驾驶的位

    置上,一直摆到了司机脚边。原来,这些就是迟来的餐后甜点。在众人

    的掌声和亲切的哄笑声停息后,乌尔比诺·达萨医生一本正经地解释

    道,圣克拉拉修道院的修女们在下雨之前就请他帮忙把甜点带过来,但

    他开上皇家公路后又折了回去,因为有人告诉他,他父母家中失火了。

    还没等儿子把话讲完,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便大惊失色。但妻子及

    时提醒他,是他自己把消防员叫去抓鹦鹉的。尽管大家都已经喝过了咖

    啡,但阿敏塔·德奥利维利亚容光焕发,决定让客人们再去露台上享用

    餐后甜点。不过,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和妻子没有去,因为几乎已

    经不剩什么时间能让他在葬礼前睡上他那神圣的午觉了。

    他终究还是睡了,但睡得很短,而且很糟,因为回家时,他发现消

    防员造成的灾害不亚于一场火灾。他们为了吓唬鹦鹉,用高压水管把一

    棵树冲得光秃秃的,还有一股水流瞄错方向,射进了主卧室的窗子,对

    家具和墙上那些对他们来说完全陌生的祖先画像造成了无可挽回的损

    坏。邻居们听见消防车的鸣笛,还以为发生了火灾,纷纷从家中赶来。幸好,学校星期日关门,这才没有造成更大的混乱。当消防员们发现,即使站在加长梯上也仍旧够不到鹦鹉时,便开始用砍刀砍断树枝。幸亏

    乌尔比诺·达萨医生及时出现制止,他们才没有连树干都一并砍倒。他

    们留下话说,五点钟后还会回来,看到时是否需要他们继续修剪枝叶。

    出门时,他们把内阳台和客厅踩得满是泥巴,还弄破了费尔明娜·达萨

    最爱的一块土耳其地毯。而最糟的是,这一切灾难性的破坏都是徒劳无

    功的,因为大家普遍认为,鹦鹉已经趁乱逃到邻居家的院子里去了。的

    确,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又在树丛中找了好一会儿,却始终都没有

    得到鹦鹉用任何语言做出的回应,就连吹口哨和唱歌也无济于事。他认

    定它丢了,快到三点时才回去睡觉。上床前,他去小便,还快乐地闻到

    他那被温热的芦笋净化了的尿液中那种神秘花园的芬芳。

    他被悲伤惊醒了。不是上午他站在朋友尸体前的那种悲伤,而是一

    种无形的伤感迷雾,在午觉后充斥着他的灵魂。他将之理解为一种神

    谕,预示他正在度过自己一生中最后的几个下午。五十岁前,他从未感

    觉过自己各个内脏器官的大小、重量和状态。但五十岁后,慢慢地,每

    天午觉后他闭着双眼躺在那里,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感觉到它们存在于自

    己体内,甚至能感觉到他那不眠不休的心脏的形状,以及他那神秘的肝

    脏和密封的胰脏。他逐渐发现,周围就连最老的人也比他小,在他们那

    富有传奇色彩的一代人中,他已经成了唯一的幸存者。当他发现自己开

    始健忘,便求助于在医学院时从一位老师那里听来的方法:“没有记性

    的人,便靠纸来代替。”然而,这不过是个短暂的幻想,因为到最后,他连兜里那些纸条们究竟想说些什么都忘了。他会戴着眼镜却满屋子找

    眼镜,锁上门后又把钥匙转回来,看书时也会丢掉线索,因为忘了情节

    的前因后果或人物间的关系。而让他最不安的,是他无法再信任自己的

    理智:他感到自己正逐渐失去判断力,陷入不可抗拒的灾难之中。

    尽管没有科学根据,但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仅凭经验就知道,大部分致命的疾病都有一种特殊的味道,却没有一种像衰老这样独特。

    这种味道他在解剖台上开膛破肚的尸体中察觉得到,甚至在那些极好地

    掩饰了年龄的病人身上也辨认得出,在自己衣服上的汗气和妻子熟睡时

    毫无戒备的呼吸中,他也闻得到。若非骨子里是一个传统的老基督徒,或许他也会赞同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的看法:衰老是一种不体面的状

    态,应当及时制止。唯一的一点安慰——即便是对他这样一个曾是床上

    好手的男人来说——就是性欲缓慢而又仁慈的消亡:性的平静。八十一

    岁时,他仍旧足够清醒地意识到,把自己拴在这个世界上的,仅剩下几

    根细细的丝线,睡梦中简单地改变一下姿势都可能让它们毫无痛苦地断

    开。而如果说,他还在尽可能地维持它们,那完全是出于在死亡的黑暗

    中找不到上帝的恐惧。 费尔明娜·达萨一直忙着收拾被消防员毁得一塌糊涂的卧室。快到

    四点钟时,她让人给丈夫送去一杯他每日都喝的加碎冰块的柠檬水,并

    提醒他该穿好衣服去参加葬礼了。这天下午,乌尔比诺医生的手边有两

    本书:亚历克西·卡雷尔的《人体未解之谜》和亚克塞尔·蒙特的《圣米

    歇尔的故事》。后一本书的书页尚未裁开。乌尔比诺医生吩咐厨娘蒂戈

    娜·帕尔多把他忘在卧室里的象牙裁纸刀取来。刀子取来时,他正在读

    《人体未解之谜》中用信封夹着的那一页:只差几页,这本书就要读完

    了。由于头部隐隐作痛,他读得很慢,他将这如河流一般连绵曲折的头

    痛归咎于最后碰杯时的那小半杯白兰地。在阅读间隙,他不时地呷上一

    口柠檬水,或是慢慢嚼上一块冰。他已经穿好了袜子,但衬衫还没有装

    上假领,绿色条纹的松紧背带也还耷拉在腰身两侧。一想到要换衣服去

    参加葬礼,他就心烦不已。他很快停止了阅读,把手上的书放到另一本

    书上,然后靠在藤条摇椅上慢慢摇晃,心情沉重地看着一片汪洋的院

    子,以及院子里的香蕉树丛、被砍得光秃秃的芒果树、雨后出现的飞蚁

    和又一个一去不返的下午所释放出的短暂而华美的光辉。他都已经忘了

    自己曾经拥有一只帕拉马里博鹦鹉,他曾像爱一个人一样爱它,但突

    然,他听见它的说话声:“皇家小鹦鹉。”声音很近,几乎就在他身边,随即,他在芒果树最低的树枝上看到了它。

    “不知羞耻的家伙!”他对它喊道。

    而鹦鹉用一模一样的声音反驳道:

    “你更不知羞耻,医生。”

    他一边目不转睛地继续和它说话,一边小心翼翼地穿上短靴,以防

    吓跑它。他把两条背带搭在肩上,来到满是泥泞的院子里,走下露台的

    三级台阶时,他用手杖试探着,以免绊倒。鹦鹉没有动。它站得很低,于是他把手杖伸过去,好让它像往常一样站到银手柄上来,可它却躲开

    了。它跳到相邻的树枝上,虽然高了一些,但更容易够到了,因为家里

    的梯子在消防员来之前就支在那儿了。乌尔比诺医生估摸了一下高度,认为只需登上两级,就能够到它了。他登上第一级,嘴里唱着表示友好

    的歌,用来分散这只不听话的动物的注意力。鹦鹉没有跟唱,只是重复

    着歌词,并在树枝上往远处横挪了几步。他用两手抓牢梯子,没费劲就

    登上了第二级。鹦鹉开始完整地唱起整首歌来,没有挪地儿。他爬上第

    三级,接着又爬上第四级,因为他错误地估计了树枝的高度。接着,他

    左手紧紧地握住梯子,右手则试探着去抓鹦鹉。老女仆蒂戈娜·帕尔多

    走过来提醒他葬礼就要迟到了,却看见梯子上一个男人的背影,要不是

    那两条绿色条纹的松紧背带,她简直不敢相信那就是乌尔比诺医生。

    “至圣的上帝啊!”她喊道,“您会摔死的!” 乌尔比诺医生抓住鹦鹉的脖子,发出一声胜利的感叹:总算好了 [7]。但随即又放开了它,因为梯子在他脚下滑了出去。他在空中悬留了

    片刻,意识到自己来不及领受圣体,来不及为任何事忏悔,来不及向任

    何人告别就要死掉了,死在圣神降临节的星期日下午四点零七分。

    费尔明娜·达萨正在厨房里品尝晚餐的汤,忽然听见蒂戈娜·帕尔多

    的一声惨叫和仆人们的骚乱,紧接着是邻居们的喧闹。她丢下尝汤的勺

    子,拖着她这个年龄不可战胜的沉重身躯,尽可能快地跑了出去,疯了

    似的叫喊着——尽管她还不知道芒果树的枝叶下到底发生了什么。当看

    到丈夫仰面朝天地躺在泥水之中,她的心仿佛要爆裂一般。丈夫已经奄

    奄一息,但还在坚持与死神这致命的一击做着最后一分钟抗争,好让她

    及时赶来。要这样撇下她独自离去,他感到无比痛苦,透过泪水,他在

    慌乱的人群中认出了她。他诀别地看了她最后一眼,在两人半个世纪的

    共同生活中,她从未见过他的眼神如此闪亮,如此悲痛,而又如此充满

    感激。他用尽最后一口气,对她说道:

    “只有上帝知道我有多爱你。”

    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的死是值得纪念的,这无可非议。刚从法

    国学成归来,他就运用全新的有力手段,制止了本省最后一次霍乱的流

    行,由此声誉传遍全国。前一次霍乱流行时他还在欧洲。那次疫情在不

    到三个月的时间里就造成了四分之一城市居民的死亡,其中就包括他的

    父亲,一位同样受人尊敬的医生。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靠着迅速获

    得的声望,并从家产中捐赠出可观的数目,创建了医学协会,这是加勒

    比各省开办的第一家医学协会,而且在很多年内都是唯一的一家,乌尔

    比诺医生担任协会的终身主席。他督促建设了城里的第一条高架水渠、第一个下水道系统,还建起了有篷顶的市场,使原本垃圾成堆的灵魂湾

    符合了卫生标准。此外,他还是语言学院和历史学院的主席。而由于他

    对教会做出的贡献,耶路撒冷拉丁教长封他为圣墓骑士团骑士。法国政

    府则授予他指挥官级别的荣誉军团勋章。他是本城所有宗教团体和市民

    团体的积极支持者,特别是爱国委员会。这个委员会由具有影响力且没

    有政治利益的市民组成,以在当时来讲相当大胆的进步思想对政府和商

    界施加压力。在这些想法中,最值得纪念的莫过于一次浮空气球试验。

    首次气球飞行就把一封信带到了圣胡安·德拉希耶纳加,比人们最终把

    航空通邮视作一种理性的可能要早得多。成立艺术中心也是医生的主

    意。后来,艺术中心又在同一座房子里开设了艺术学校,至今还屹立在

    那里。另外,很多年来,他都是四月花会[8]

    的赞助者。

    看似不可能在一个世纪里办到的事,只有他办到了,即重建从殖民

    时期起就变成了斗鸡场和公鸡饲养场的喜剧剧院。那是一次壮观的市民运动高峰,本城各界人士无一例外地参与了这次全民总动员,很多人认

    为它堪称伟业。最终,焕然一新的喜剧剧院举行了落成典礼,尽管当时

    剧院里还没有座椅和灯光,来看演出的人不得不自带座椅和供场间休息

    时照明用的灯具。剧院照搬了欧洲人那套盛大的首演礼仪,贵妇们利用

    这个机会在加勒比的伏天里炫耀她们长长的礼服和皮大衣。但同时,剧

    院也不得不允许仆人进入,以便让他们搬座椅和灯具,并带上他们认为

    必要的吃食,以应付无休无止的演出:要知道,有的节目甚至会演到次

    日首台弥撒的时候。首季度的演出由一个法国歌剧团拉开序幕。剧团管

    弦乐队中的一把竖琴让人大开眼界,而令人无法忘怀的荣耀,则属于剧

    团中一位土耳其女高音,她拥有完美无瑕的嗓音和戏剧天赋,赤着脚演

    唱,脚趾上还戴着贵重的宝石戒指。一盏盏椰油灯散发出浓浓的烟雾,从第一幕起,人们就几乎看不清舞台,歌手们也因此走了音,但城中的

    记者巧妙地忽略了这些微不足道的瑕疵,赞颂了值得纪念的东西。无

    疑,这堪称乌尔比诺医生最富感染力的一次倡议,戏剧热甚至感染到本

    城那些最意想不到的阶层,由此产生了一代形形色色的特里斯坦们和奥

    赛罗们、阿依达们和齐格弗里德们。不过,热潮也从未达到过乌尔比诺

    医生所期待的那种极端程度,即见到意大利派和瓦格纳派在幕间休息时

    棍棒相见,大打出手。

    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从不接受任何官方职位,虽然有人经常无

    条件地提供给他这样的机会。他向来无情地批评那些依靠职业威信爬上

    政治高位的医生。尽管他一直被视作自由派,选举中也通常会把票投给

    自由党人,但他这样做更多的是出于传统而非信念。在那些显赫家族

    中,他或许是唯一一个遇到大主教华丽的四轮马车经过时会在街上跪下

    来的人。他把自己定义为一个天生的和平主义者,主张为了国家的利

    益,自由党和保守党之间应该彻底妥协。然而,他在公众面前表现出的

    特立独行却让任何一方都不把他当自己人:自由党视他为山洞里的哥特

    人,保守党则认为他基本上算是共济会成员,而共济会的人不接受他,认为他是为罗马天主教廷服务的秘密教士。那些不那么刻薄的批评者则

    认为,他不过是一个当民族在无休止的战争中倾流鲜血之际,却依旧醉

    心于四月花会的贵族而已。

    只有两件事似乎与他的这一形象不符。第一件是他把家搬到了暴发

    户的居住区,离开家族居住了一个多世纪的古老的卡萨尔杜埃罗侯爵

    府。另一件则是他和一位既没有高贵姓氏也没有万贯家产的平民姑娘结

    了婚,这位姑娘曾被那些有着一长串姓氏的夫人们背地里嘲笑了很久,直到她们最终折服,承认她的出众和品行比她们所有人都要胜过数倍。

    乌尔比诺医生对于他的公众形象在这些以及其他很多方面所受的微词一

    直十分清楚,而且他比谁都明白,自己是这个濒临灭绝的姓氏最后的一位主角。他的两个孩子是家族的终结,而且没有任何闪光之处。儿子马

    可·奥雷里奥和他一样是个医生,与家族历代的长子一样毫无建树,而

    且现已年过五十,膝下却连一儿半女都没有。唯一的女儿奥菲利娅嫁给

    了一个人品不错的新奥尔良银行职员,现在已经到了更年期,有三个女

    儿,没有儿子。虽然家族的血统在历史的长河里就此消亡令乌尔比诺医

    生痛心不已,但对于死亡,他最担心的,还是费尔明娜·达萨失去他后

    的孤独生活。

    总而言之,这场悲剧不仅震动了医生的家人,而且感染了平民百

    姓。他们纷纷来到大街,幻想一睹医生的风采,哪怕那风采只是一种传

    说。全城宣布哀悼三天,公共机构降半旗,所有教堂的钟声都响个不

    停,直到家庭墓地的墓穴被封上为止。艺术学校的一班学生为遗体做了

    一个面部模型,打算以此为模子塑造一尊真人大小的半身像,但最后又

    放弃了这个计划,因为大家都认为真实地塑造这最后一刻的惊恐有失庄

    重。一个前往欧洲恰好途经此地的知名画家用感人至深的现实主义手法

    画了一幅巨大的油画,画中乌尔比诺医生站在梯子上,定格在伸手去抓

    鹦鹉的那个死亡瞬间。唯一和冷酷的现实不符的是,他没有穿无领衬

    衫,也没有戴绿色条纹背带,而是头戴常礼帽,身着黑色呢子长礼服外

    套,这个形象参考自霍乱时期一份报纸上的插图。这幅油画在悲剧发生

    几个月后就展出在“金丝”商店宽敞的长廊里,为的是让所有人都能看

    到,因为“金丝”是一家卖进口物品的商店,全城人都会光顾,络绎不

    绝。之后,油画又出现在所有自认为有义务纪念这位杰出人士的公共和

    私人机构的墙上。最后,它被挂在了艺术学校,那里还为医生举行了第

    二次葬礼。而多年以后,同样是那里的美术系学生把油画搬出学校,作

    为某个令人厌恶的时代和某种美学的象征,在大学广场上一把火烧掉

    了。

    从成为寡妇的第一刻起,费尔明娜·达萨便没有表现得像丈夫担心

    的那样无依无靠。她下了不可动摇的决心,不允许用丈夫的遗体为任何

    事业谋取利益,甚至对共和国总统在唁电中发出的命令也不予理会,即

    把遗体置于棺木中,停放在省政府的大厅里供人瞻仰。她以同样的冷静

    反对在教堂守灵,但由于大主教亲自提出请求,她同意在举行为亡者祈

    祷的葬礼弥撒时将遗体停放在教堂里。甚至当儿子被各种请求弄得不知

    所措,出面说项时,费尔明娜·达萨仍旧毫不动摇地坚持着她的乡土观

    念:死者不属于任何人,只属于他的家人;他们将在自己家里,喝着苦

    咖啡、吃着奶酪饼为他守灵,并且每个人都有想怎么哭就怎么哭的自

    由。他们将免去传统的九日守夜礼,下葬后就紧闭大门,除了接待最亲

    近的来访者,否则不会敞开家门。

    家里笼罩在一片丧葬的气氛之中。所有贵重物品都被妥善地保管起来,墙上光秃秃的,只剩下一幅幅绘画曾挂在那里的痕迹。自家的和从

    邻居家借来的椅子靠墙放着,从客厅一直摆到卧室。大家具都被搬走

    了,只留下一架三角钢琴蒙着白布躺在角落里,空旷的房间仿佛没有边

    际,声音像幽灵似的回荡着。在书房中央,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德拉卡

    列的遗体躺在他父亲的写字台上,没有棺木,脸上凝固着那最后的惊

    恐,身穿黑色披风,佩戴着圣墓骑士团战斗的长剑。在他旁边,全身孝

    服,颤颤巍巍、但自制力仍然很强的费尔明娜·达萨接受着吊唁,毫无

    失态之举,甚至都没有移动过身子,直到次日上午十一点。那时,她站

    在门廊上,挥挥手帕,说一声“再见”,送别了丈夫。

    自从听见蒂戈娜·帕尔多在院子里的喊叫声,看见心爱的老头儿在

    泥水里垂死挣扎,到如今她能恢复如此自控的状态实属不易。起初她的

    第一反应是仍有希望,因为丈夫还睁着眼,而且他眼中那四射的光芒是

    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她恳求上帝能够给她哪怕片刻的时间,好让丈夫在

    离去之前知道,无论两人间有过什么样的猜疑,她始终是那么爱他。她

    感到一种无法抗拒的强烈愿望,希望能与他从头再来,重新开始生活,好让两人把所有没说出口的话都告诉对方,把所有过去做错了的事重新

    做好。但面对毫不让步的死神,她只得投降。她的痛苦化作一股对世

    界、甚至对自己的盲目怒火,而这反而给她注入了自控的力量和独自面

    对孤独的勇气。从那时起,她心头没有片刻安宁,但她小心翼翼地不让

    自己的任何表情泄露出内心的痛苦。唯有那么一瞬间她身不由己地流露

    出某种凄楚,那就是星期日晚上十一点钟,人们把那口只有主教才有资

    格使用的棺材抬走的时候。棺木散发出轮船上那种萨波林油漆的味道,配有铜制把手,衬里是带夹层的丝绸。乌尔比诺·达萨医生下令立即盖

    棺,因为天气热得难以忍受,那许许多多鲜花散发出的气味使得整个家

    里的空气都稀薄了,而且他隐约在父亲脖子上看到了最初的紫色斑痕。

    沉静之中,一个漫不经心的声音说道:“活到这把年纪,人还在的时候

    就已经腐烂一半了。”盖棺前,费尔明娜·达萨摘下结婚戒指,把它戴在

    了亡夫手上,然后把自己的手盖在他手上,就像往常发现他在公共场合

    信口开河时一样。

    “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她对他说。

    隐身在众多社会名流中的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突然感到体侧仿佛

    被刺了一刀。费尔明娜·达萨在第一批吊唁者的混乱中没有认出他来,尽管在那个慌乱的晚上,没有人比他出现得更及时,也没有人比他更尽

    力。是他把人满为患的厨房安排得秩序井然,让咖啡供应充足。当从邻

    居家借来的椅子不够用时,是他找来更多的椅子;当屋里的花圈堆得多

    一个也放不下时,又是他让人把余下的都放在院子里。他忙前忙后,留

    意不让拉希德斯·奥利维利亚医生家的客人缺少了白兰地。这些客人在二十五周年庆典的高潮时听闻噩耗,惊慌失措地赶来,围坐在芒果树下

    继续他们的欢闹。当逃跑的鹦鹉昂着脑袋,张着翅膀,大半夜出现在客

    厅中时,全屋人都不寒而栗,认为那是被悔恨所驱使,唯有弗洛伦蒂诺

    ·阿里萨知道如何及时应对。他一把抓住鹦鹉脖子,让它来不及叫出任

    何一句愚蠢的口号,便被关进一个盖着布的笼子,带到了马厩。他就这

    样打理着一切,那般地谨慎有效,谁也没有认为他是在干涉别人的家

    事,恰恰相反,在这个家庭处于危难的时刻,他的所作所为被视作一种

    让人无以为报的帮助。

    一如看上去的那样:他是一个乐于助人且举止稳重的老人。他身体

    硬朗挺拔,皮肤是褐色的,汗毛稀少,银色金属架的圆眼镜后面藏着一

    双充满渴望的眼睛,唇上留着浪漫的小胡须,胡子尖上涂着胶,虽然这

    种做法已有些过时。他把最后几绺鬓发向上梳起,用发蜡粘在光亮的脑

    壳中央,以此作为解决完全秃顶的最终办法。他那天生的文质彬彬和忧

    郁的气质能让他迅速地赢得好感,但也往往被视作一个顽固的单身汉身

    上的两种可疑品质。为了不让人察觉在刚刚过去的三月他已达七十六岁

    高龄,他花了很多金钱,也费了很多心思,并付出了坚毅的努力。作为

    一个仍处在孤独中的灵魂,他坚信自己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默默爱得

    更深。

    尽管六月热得如同地狱,但在乌尔比诺医生去世的那天晚上,他始

    终都穿着自己刚刚听到消息时穿的那身衣服。他平时也总是这身打扮:

    配有背心的深色呢子外套,赛璐珞衣领上系着一条丝带,一顶毡帽,手

    里一把兼作拐杖的黑绸雨伞。但当天蒙蒙亮时,他从守灵的地方消失了

    两个小时。而伴随着第一缕阳光,他又神采奕奕地回来了,胡子刮得整

    整齐齐,身上散发着沐浴露的馨香。他换上了一件黑色呢子长礼服,这

    样的衣服他平时已经不穿了,只有参加葬礼和复活节圣周活动时才穿。

    他没有打领带,而是在翼领上打了一个艺术家式的蝴蝶结,头上戴了一

    顶常礼帽。他仍旧带上了雨伞,但这次并不仅仅是出于习惯,而是他确

    定当天十二点以前就会下起雨来。他把可能下雨的事告诉了乌尔比诺·

    达萨医生,看他是否可以把葬礼提前。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来自航运世

    家,本人就是加勒比河运公司的董事长,可以说对预测天气十分在行,因此他们也的确尝试这么做了。但实在是没有办法在政界、军界、公共

    和私人团体、军乐队和艺术学校的乐队、各教会学校和宗教团体间进行

    及时协调,因为大家本已商定在十一点举行葬礼。于是,这场预计将成

    为一个历史性事件的葬礼最终被一场毁灭性的暴雨浇得七零八落,狼狈

    不堪。只有很少的几个人哗啦哗啦地踩着泥泞,最终到达乌尔比诺医生

    家的墓地。墓地被一株殖民时期的木棉守护着,它那繁茂的枝叶一直延

    伸到围墙之外。就在这同一片树荫下,在墙外的一小块专门用来埋葬自杀者的土地上,加勒比的流亡者们前一天下午刚刚安葬了赫雷米亚·德

    圣阿莫尔,并且按照他的遗愿,把狗葬在了他身边。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是最终到达墓地的少数几个人之一。他连内衣

    都被淋透了,惊恐万分地回到家,担心自己会染上肺炎,让这么多年小

    心翼翼、一丝不苟地保护身体的努力付之东流。他让人为自己准备了一

    杯加白兰地的热柠檬水,坐在床上用它冲服了两片阿司匹林,然后裹在

    羊毛被里出了一身大汗,直到恢复了体力。再次回到守灵处时,他感到

    精神饱满。费尔明娜·达萨重新执掌起家务来。家里已经打扫过,准备

    接待客人。书房的小祭台上摆放了一张已故男主人的画像,是用蜡笔画

    的,画框上系着黑丝带。晚八点时,宾客满堂,天气就像前一晚一样炎

    热。念过玫瑰经后,有人四下请求大家早些回去,以便让亡者的遗孀好

    好歇歇,因为她从星期日下午以来还不曾休息过。

    对大部分客人,费尔明娜·达萨站在祭台旁向他们告了别,而对那

    些留到最后才走的挚友亲朋,她一直送到了街边的大门口,并准备像往

    常那样,亲自将大门关好。正当她打算用最后一丝力气把门合上时,看

    见了身穿丧服站在空荡荡的客厅中央的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她高兴起

    来,因为在很多年前,她就已将他从自己的生活中抹掉了,而此时是第

    一次真切地看见他,看见他的样子从遗忘中清晰地显现出来。可费尔明

    娜还没有来得及对他的到访表示感谢,他便颤抖而又庄重地将帽子放到

    胸口的位置,让许久以来支撑他活下来的相思之苦一股脑儿迸发出来。

    “费尔明娜,”他对她说,“这个机会我已经等了半个多世纪,就是

    为了能再一次向您重申我对您永恒的忠诚和不渝的爱情。”

    若不是有理由认为弗洛伦蒂诺·阿里萨那一刻是受到了圣神恩典的

    启示,费尔明娜准会以为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疯子。她即刻的反应是

    想咒骂他在自己丈夫尸骨未寒时就来亵渎自己的家庭。但盛怒带来的威

    严制止了她。“你滚开!”她对他说,“在你的有生之年,都别再让我看

    见你。”她将正要关闭的大门再次完全敞开,斩钉截铁地说:

    “我希望这也没有几年了。”

    她听着脚步声在寂静的街道上渐渐消失,然后慢慢地关上大门,上

    了门闩,别好锁头,独自面对自己的命运。在这一刻之前,她从未充分

    认识到自己年仅十八岁时造成的那个悲剧的分量和后果,从未意识到它

    竟会一路跟随自己直至死亡。从丈夫出事的那个下午以来,她第一次哭

    了,哭的时候没人在场,这也是唯一能让她哭出来的方式。她为丈夫的

    死而哭,为自己的孤独和愤怒而哭。走进空荡荡的卧室时,她又为自己

    而哭,因为自从她不再是处女之身以后,很少独自睡在那张床上。和丈

    夫有关的一切都令她触景伤怀:带穗的拖鞋,枕下的睡衣,梳妆台上没有了他身影的镜子,以及他留在她皮肤上的味道。一个莫名的念头使她

    浑身一颤:“当被人爱着的人死去时,真该带上他所有的东西。”她不想

    让别人搀扶她上床,也不想在睡前吃任何东西。痛苦压得她喘不上气

    来,她祈求上帝今晚就让她在睡梦中死去。带着这个幻想,她脱掉鞋,和衣躺下,顷刻间便睡着了。她在不知不觉中入睡,但她知道自己仍旧

    活着,她知道床空出了半边,自己像往常一样躺在左边,却没有了右边

    的另一个身体来保持平衡。她一边睡,一边想。当想到自己再也不能像

    以前那样睡觉了,她在睡梦中哭了起来。她一边睡,一边抽泣,却始终

    没有变过姿势,仍旧躺在床的左边。直到公鸡打鸣,直到这个没有了他

    的清晨那不受欢迎的阳光惊醒了她。之后,她又躺了许久。到了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睡了很久却并没有死去,而是一直在梦中哭泣;才发现自

    己边睡边哭,想得更多的竟是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而非她那死去的丈

    夫。

    [1] 圣神降临节是纪念耶稣复活后第五十日圣神降临的日子,也是纪念上帝在西奈山向摩

    西颁布十诫的日子。

    [2] 卡斯蒂利亚语,即通常意义上的西班牙语,同时也是大部分拉丁美洲国家的官方语

    言,其中包括哥伦比亚。

    [3] 《玛窦福音》即《马太福音》,是天主教的通常译法。

    [4] 据《新约》记载,耶稣在受难前夕,曾预言他的门徒中最忠诚的伯多禄(即圣彼得)

    会在天亮鸡叫前三次背叛他。结果预言应验,耶稣被抓走后,伯多禄被人问起时,三次否认自

    己认识耶稣。

    [5] 麦瑟琳娜,古罗马皇帝克劳狄一世的第三任妻子,以狠毒和放荡著称。

    [6] 即前文的阿敏塔·德昌普斯,这是冠夫姓后的名字。

    [7] 原文为法语。

    [8] 四月花会,为纪念花神芙洛拉而举办的庆祝活动,起源于古罗马。第二章

    至于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自从当初费尔明娜·达萨在两人那段长久

    而受阻的爱情之后不留余地地拒绝了他,便没有一刻不在思念她。从那

    时起,已经过去了五十一年九个月零四天。无需每天在地下室的墙上划

    条线备忘,因为没有哪一天不发生点什么让他想起她来。决裂那年,他

    二十二岁,和母亲特兰西多·阿里萨住在窗户街一座租来的普通房子

    里。母亲从年轻时起就在那儿开了一家杂货铺,还拆些旧衬衫和破布,卖给战争中的伤员当药棉用。他是独生子,是母亲和那位鼎鼎有名的船

    主皮奥第五[1]

    ·罗阿依萨先生一次偶然结合的产物。后者兄弟三人曾共

    同创建了加勒比河运公司,为马格达莱纳河上的蒸汽机船航行事业注入

    了新的活力。

    皮奥第五·罗阿依萨先生去世的时候,这个儿子只有十岁。虽然他

    一直暗中承担着儿子的抚养费用,但从未在法律上承认过他,也没有为

    他的前途做好安排。因此,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只用了母亲的姓氏,尽

    管他真正的出身人人皆知。父亲死后,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不得不辍学

    到邮电局当了学徒。在那里,他被安排给邮袋拆封,分发信件,并负责

    在邮件到达时通知大伙儿,哪个国家的邮件到了,他就要在邮局门口升

    起哪个国家的国旗。

    他的聪明伶俐引起了电报员洛达里奥·图古特的注意。洛达里奥是

    个德国移民,除了这份报务工作,还在大教堂的重要仪式上弹管风琴,并兼做音乐家教。他教弗洛伦蒂诺摩尔斯电码,教他发电报,还教他拉

    小提琴。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只上了几堂课,就能像一个职业小提琴手

    那样,耳听乐曲,跟着旋律拉琴了。他在十八岁认识费尔明娜·达萨

    时,是他那个圈子中最讨人喜欢的小伙子,最会跳时髦的舞曲,还会朗

    诵伤感的诗歌,而且随叫随到,用小提琴为朋友的女友献上一曲小夜曲

    独奏。从那时起,他就一直骨瘦如柴,印度人似的头发上打着飘香的发

    蜡,一副近视眼镜更让他显得楚楚可怜。除了视力上的缺陷,他还患有

    长期便秘,这迫使他一辈子都依靠灌肠剂。他只有一套像样的礼服,是

    父亲的遗物,但特兰西多·阿里萨把它打理得很好,弗洛伦蒂诺每个星

    期日穿起来都像新的一样。尽管他身材瘦削,性格内向,衣衫简陋,他

    那个圈子里的姑娘们却都靠私下里抽签来决定谁做他的女伴,而他也一

    直这样与她们厮混。直到有一天,他遇见了费尔明娜·达萨,天真的日

    子就此结束。 他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一个下午。洛达里奥·图古特让他去给一个叫

    洛伦索·达萨的人送一封电报,电报上未写明住址。他最终在福音花园

    找到了这位洛伦索·达萨。他家是福音花园中最古老的房子,旧得几乎

    要倒塌下来,里面的院子也像个修道院的内院。花坛里杂草丛生,石砌

    的喷泉池里一滴水也没有。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跟着赤脚的女佣走在走

    廊的拱顶下,没有听见一点儿人声。走廊上堆着尚未打开的搬家箱子,泥瓦匠的工具扔在用剩的石灰和一包包堆起的水泥中间,因为当时那所

    房子正在进行一次彻底修缮。院子尽头有一间临时办公室,一个男人正

    坐在写字台前午睡。男人很胖,鬈曲的络腮胡和嘴上方的胡子连在一

    起。他的名字正是洛伦索·达萨。这个人在城中并不出名,因为他不到

    两年前才来到这里,而且不喜欢交际。

    他收下电报时的样子就仿佛仍处在一场噩梦当中。弗洛伦蒂诺·阿

    里萨带着礼貌的同情看着他那双青紫色的眼睛,看着那颤抖的手指费劲

    地撕开封口处的邮票。这种内心的恐惧弗洛伦蒂诺在很多收信人身上都

    看到过,他们始终无法不将电报同死亡的消息联系到一起。但读罢电

    报,他恢复了情绪,长吁一口气说:“好消息。”他递给弗洛伦蒂诺·阿

    里萨实打实的五个里亚尔,并用一个轻松的微笑让他明白,若是坏消

    息,自己绝不会如此慷慨。接着,他和弗洛伦蒂诺握手道别,这可不是

    通常和电报邮递员告别的方式。女佣把他送至临街的大门口,但与其说

    是为给他领路,不如说是为了监视他。他们原路返回,又走过那个带拱

    顶的走廊。但这一次,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发现房子里还有其他人,因

    为敞亮的院子中回响着一个女人的声音,正在反复朗读一篇课文。从缝

    纫室前经过时,弗洛伦蒂诺透过窗子看见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和一个少

    女。两人坐在两把紧挨的椅子上,一起读着一本摊开在妇人裙兜上的

    书。这一幕看上去颇为奇特:竟然是女儿在教妈妈读书。但弗洛伦蒂诺

    其实只猜对了一半,这位妇人是女孩的姑妈,并非母亲,虽然一直以

    来,她就像母亲一样抚养着她。朗读没有中断,但女孩抬眼看了看是谁

    走过窗前。正是这偶然的一瞥,成为这场半世纪后仍未结束的惊天动地

    的爱情的源头。

    关于洛伦索·达萨,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唯一打听到的就是在霍乱后

    不久,他带着自己的独生女儿和独身妹妹,从圣胡安·德拉希耶纳加来

    到这里。当初看见他们下船的人毫不怀疑他们是来此定居的,因为这家

    人把一个配备齐全的家所需要的一切都带来了。女儿还很小时,他的妻

    子就去世了。妹妹名叫埃斯科拉斯蒂卡,四十岁,因为正在还愿,上街

    时总是身穿圣方济各会的修士服,回家后则只在腰间系上修士服的腰

    带。女孩十三岁,和已故的母亲同名,叫费尔明娜。

    大家推测洛伦索·达萨是个有钱人,因为没人知道他有什么职业,但他生活却很富足。他用真金白银买下了福音花园的房子,而修缮费用

    至少是他买房所用的二百个金比索的两倍。女儿在至圣童贞奉献日学校

    上学。两个世纪以来,上流社会的小姐们都会到那里去学习相夫教子的

    艺术和职责。在殖民时期和共和国初期,那里只接收名门望族的千金。

    但后来,那些被独立战争搞垮了的古老家族不得不向新时代的现实妥

    协,于是学校向所有付得起学费的人敞开大门,不再忧心她们的门第出

    身。但仍有一个基本条件,即入学的姑娘们必须是天主教家庭合法所

    生。不管怎样,那都是一所昂贵的学校,仅仅是费尔明娜·达萨在那里

    上学就表明了她家的经济实力,即便其社会地位未必出众。这些消息令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受到鼓舞,因为这一切都表明,这位长着一双杏核

    眼的美丽少女是他梦寐以求的姑娘。然而,他很快就发现姑娘父亲的严

    厉管教造成了难以逾越的障碍。其他女孩们都是结伴或是由一位年长的

    女佣陪伴上学,而费尔明娜·达萨不同,她的身边总跟着那位独身的姑

    妈,而且她的言行举止处处表明,她不被允许参加任何娱乐活动。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天真的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开始了他孤独狩猎

    者的秘密生涯。从早七点起,他就独自一人坐在花园中一条不易被发现

    的长椅上,在杏树的树荫下假装读一本诗集,直到看见那位可望而不可

    即的姑娘走过。她身着蓝色条纹校服,带吊袜带的长袜一直拉到膝头,脚下一双系着交叉鞋带的男士短靴,一条粗粗的辫子从后背垂至腰间,辫梢上系着一个蝴蝶结。她走起路来有一种天生的高傲,昂首挺胸,目

    不斜视,步履轻快,鼻翼微收,交叉的双臂紧抱着胸前的书包。她走路

    的样子就像一头小母鹿,仿佛完全不受重力的束缚似的。在她身旁,身

    穿圣方济各会的褐色修士服、系着修士腰带的姑妈以吃力的步伐紧紧跟

    随,不给别人留出丝毫靠近她的空当。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每天看着她

    们来回经过四次,星期日还有一次看着她们望完大弥撒从教堂走出来的

    机会。只要能看见自己心爱的姑娘,他就心满意足了。慢慢地,他将她

    理想化了,把一些不可能的美德和想象中的情感全都归属于她。两个星

    期后,除了她,他已经什么都不想了。他决定给她写一张简短的便条,便条两面都被他用书记员般漂亮的字体写得满满当当。但便条在口袋里

    装了好几天,他却一直不知该如何交给她。就在想法子的过程中,他每

    晚临睡前又会写上好几页。于是,最初的一封短信变成了一部写满甜言

    蜜语的宝典。里面词句的灵感都来自在花园等待时因反复阅读而背下来

    的书籍。

    为找到送信途径,他试图认识几个奉献日学校的学生。可是,她们

    和他的世界相距太远了。而且,反复衡量后,他觉得让其他人知道自己

    的意图并非明智之举。他还打听到,费尔明娜·达萨刚到这里不久,有

    人邀请她参加一次星期六舞会,而她的父亲只说了一句斩钉截铁的话就阻止了她:“什么时候,做什么事。”信已经正反两面写了六十张纸了,此时,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再也无法承受心事的负担,将自己的秘密一

    股脑儿地倾诉给了母亲,他唯一可以交心的人。特兰西多·阿里萨被儿

    子的纯真爱情感动得老泪纵横,尝试用自己的智慧之光为儿子引路。她

    首先说服儿子不要把那沓写满情诗的信纸交给她,因为那样只会吓着他

    梦中的姑娘。她猜想在有关心灵的事上,姑娘和他一样是个嫩瓜。第一

    步,她对儿子说,应该首先让她发现他的热情,这样他的表白才不会令

    她感到唐突,而且也让她有时间考虑。

    “但最重要的是,”她对儿子说,“你首先要攻克的不是她,而是她

    的姑妈。”

    两个忠告无疑都很明智,只是来得晚了点儿。事实上,就在那天,就在费尔明娜·达萨从正在教姑妈阅读的课文中失神,抬头去看是谁经

    过走廊的那一刹那,弗洛伦蒂诺·阿里萨那副无依无靠的可怜样儿已经

    在她的脑海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晚饭时父亲谈起电报的事,于是她也

    就知道了他从事什么职业,来她家干什么。这些信息增加了她的兴趣,因为同那个时代很多人的想法一样,她觉着电报的发明与魔法有着某种

    关联。所以当她第一次看到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坐在花园的树下看书

    时,一眼就认出了他。但若非姑妈告诉她,他已经在那里好几个星期

    了,她也不会感到心中不安。后来,她们星期日望弥撒出来时又看见了

    他,姑妈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那么多次的相遇绝非偶然。她说:“他

    肯定不是为了我而如此大费周章。”埃斯科拉斯蒂卡·达萨姑妈虽然行事

    严厉,身上还穿着忏悔服,但对生活的敏感和参与热忱是她最大的美

    德。单单是想到一个男人对自己的侄女感兴趣,她便生出一种无法抑制

    的激动。然而,费尔明娜·达萨却连对爱情基本的好奇心都没有。她对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唯一怀有的是一丝同情,因为她觉得他是得了什么

    病。但姑妈告诉她,要想看清一个男人的真正性情需要很长时间,而且

    她敢肯定,那个为了看她们经过而坐在花园中的小伙子得的只可能是相

    思病。

    对于这个源自一场没有爱情的婚姻的孤独女孩来说,埃斯科拉斯蒂

    卡姑妈是她倾吐心事的对象和情感的避风港。自从母亲死后,是姑妈一

    手将她带大。而在同洛伦索·达萨的关系上,埃斯科拉斯蒂卡表现得更

    像是女孩的同谋,而非姑妈。于是,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出现成了她

    们俩私下里发明的又一种打发沉闷时光的消遣。她们每天经过福音花园

    四次,每一次两人都用快速的眼神急切地寻找那位清瘦的哨兵。他腼腆

    害羞,毫不起眼,不管天气有多炎热,始终穿着一身黑衣。他总是坐在

    树下假装看书。“他在那儿!”两人中最先发现他的那个会这样说,同时

    强忍住不让自己笑出声来。而这一切都发生在他抬眼看她们之前。等他抬起头,看到的则是两个一本正经、与他的世界相距遥远的女人,穿过

    花园时甚至看都不会看他一眼。

    “可怜的孩子,”姑妈说,“因为我在你旁边,他不敢走过来。但如

    果他是认真的,总有一天,他会过来交给你一封信。”

    预见到将来种种可能的困境,姑妈教女孩如何用手语和人交流,对

    于受阻的爱情来说,这是必须借助的手段。这种漫不经心、几近幼稚的

    嬉闹,令费尔明娜·达萨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好奇。但几个月过去

    了,她没有想到这种好奇心竟会有所发展。不知从哪一刻起,这种消遣

    竟然变成了渴望。她浑身热血沸腾,急切地想要见到他。一天夜里,她

    惊醒了,因为她看见他就站在床脚,在黑暗中凝视着她。于是,她一心

    盼望姑妈的预言能够成真。祈祷时,她甚至祈求上帝赐予他勇气,让他

    把信交给她,只因她想知道他到底会写些什么。

    然而她的祈祷并没有被接纳。事与愿违:这一切恰好发生在弗洛伦

    蒂诺·阿里萨向他的母亲倾诉心事之时,而后者正劝他不要交出那封近

    七十页的情书,于是,在那一年余下的日子里,费尔明娜·达萨只能是

    等待。随着十二月假期的临近,她的渴望慢慢变成了绝望。她反复不安

    地问自己,在不上学的三个月里,要怎么做才能见到他,并让他见到自

    己。到了圣诞夜,这个问题依然没有得到解决,直至她感觉到他正在子

    时弥撒的人群中凝视着她。她浑身战栗,紧张得心都要跳出来了。她不

    敢回头,因为她坐在父亲和姑妈之间。她必须极力克制自己,以免让他

    们察觉出她的慌乱。但当人们在一片混乱之中走出教堂时,她感到他和

    她的距离是如此之近,他的身影在躁动的人群中显得那般清晰,就在她

    迈出正殿时,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迫使她回过头,从肩膀上方望去。于

    是,在距离自己的双眼两拃远的地方,她看见了他那冰冷的眼睛、青紫

    色的面庞和因爱情的恐惧而变得僵硬的双唇。她被自己的胆大吓得魂不

    附体,一把抓住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妈的手臂才没有摔倒。透过女孩的蕾

    丝无指手套,姑妈感觉到她冷汗涔涔,于是用一个不被人察觉的暗号安

    慰了她,向她表示自己无条件的支持。在举国上下一片爆竹和鼓乐声

    中,在家家门口悬挂的彩灯灯光中,在渴望平安的人群的欢呼声中,弗

    洛伦蒂诺·阿里萨像个梦游者般徘徊到天亮。他透过泪眼打量着眼前的

    节日景象,被幻觉弄得精神恍惚,仿佛那一夜降生的不是上帝,而是他

    自己。

    接下来的一周,他的神志更加恍惚。午休时分,他无望地走过费尔

    明娜·达萨家,看见她和姑妈正坐在门廊旁的杏树下。此情此景正是在

    露天再现了那天下午他第一次在缝纫室见到她时的画面:女孩正在教姑

    妈读书。但没有穿校服的费尔明娜·达萨变了个样,她穿着一件针织长

    袍,许许多多的褶皱从肩膀处垂下来,就像古希腊女子穿的袍子。她头上戴着新鲜的栀子花编成的花环,看上去就像一位头顶王冠的女神。弗

    洛伦蒂诺·阿里萨坐在花园中,断定她们能看见自己。这次他没有假装

    看书,只是将书打开,眼睛则始终盯着自己朝思暮想的姑娘。可她却连

    一个怜悯的眼神都没有给他。

    起初,他认为她们在杏树下读书只是个偶然变化,或许是因为房子

    在不断修缮。但接下来的几天,他看出费尔明娜·达萨在三个月的假期

    里,每天下午的同一时刻都会出现在那里,出现在他的视线中。这种确

    信给他注入了新的勇气。在他的印象中,她似乎并没有看见过他,他也

    从没察觉到她有任何感兴趣或者反感的表现。但是,在她的冷漠中闪烁

    着某种别样的东西,鼓励着他坚持下去。忽然有一天,在一月份的一个

    下午,姑妈将手中的活计放在椅子上,把侄女独自留在门廊旁边,留在

    了那散落一地的黄色杏树叶之间。这也许是一次故意安排好的机会,受

    到这个鲁莽假设的鼓舞,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穿过大街,来到了费尔明

    娜·达萨面前。他离她那么近,甚至能听到她每一次的呼吸声,闻到她

    身上散发的馨香,在此生余下的岁月中,他正是靠着这种馨香来辨认

    她。他扬着头,坚定地对她说了一句话,这种坚定他半个世纪以后才再

    次拥有,而且为的是同一个缘由。

    “我对您唯一的请求,便是请您收下我的一封信。”他对她说。

    他的声音与费尔明娜·达萨期待的不同:口齿清晰,透出一股和他

    那忧郁的行为方式截然不同的自制力。她的目光没有离开手上的刺绣,回答他说:“没有父亲的允许,我不能收。”她温暖的声音使得弗洛伦蒂

    诺·阿里萨浑身颤抖,低沉的音色令他终生难忘。但他努力让自己站

    稳,马上又说:“那就去征得他的同意。”接着,他又将命令的语气转为

    柔声恳求,说:“这是生死攸关的大事。”费尔明娜·达萨没有看他,也

    没有停下手中的剌绣,但她的决定却像打开了一道门缝,足以让整个世

    界通过。

    “请您每天下午都到这里来,”她对他说,“等待我换椅子的时刻。”

    直到第二周的星期一,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才弄明白她的意思。那

    天,坐在花园的长椅上,他看到了与以往同样的场景,只有一处改变:

    在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妈进屋的时候,费尔明娜·达萨站起身来,坐到了

    另一把椅子上。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身穿长礼服,扣眼上别着一朵白色

    山茶花。他穿过街道,站到她的面前,说:“这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时

    刻。”费尔明娜·达萨没有抬头看他,而是环顾了一下四周。旱季的一片

    昏沉中,街上空无一人,风席卷着枯叶。

    “把信给我吧。”她说。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本想把自己那读了太多遍、已背得滚瓜烂熟的七十页情书全都带给她,但后来还是决定只给她一封简明扼要的半页纸

    的短信。在这半页纸中,他对最为本质的东西做出了承诺,即他那可以

    经受住任何考验的忠诚和至死不渝的爱。他把信从长礼服的内兜里掏出

    来,放到备受煎熬的绣花姑娘眼前。直到这时,她都不敢看他一眼。她

    看见蓝色的信封在他那只因害怕而僵硬的手上颤抖,于是举起绣花绷

    子,好让他把信放在上面,因为她无法接受让他发现自己的手指也在颤

    抖。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事:一只鸟儿在杏树的枝叶间抖动了一下身

    子,于是,一摊鸟粪不偏不倚正掉在绣花布上。费尔明娜·达萨立刻撤

    回了绣花绷子,将它藏到椅子后面,以免让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注意到

    这件事。她第一次抬起她那羞得通红的脸颊,瞥了他一眼。弗洛伦蒂诺

    ·阿里萨若无其事地用手举着信,说:“这是个好兆头。”她又第一次用

    微笑向他表达了感激之情。随后,她几乎可以说是把信从他手中夺了过

    来,折好塞进紧身背心里。他将扣眼上别着的那朵山茶花献给她。她拒

    绝了:“这是定情之花。”随即,她意识到时间已到,于是又恢复了原先

    的姿势。

    “现在,您走吧,”她说,“没有我的通知,请您不要再来了。”

    自从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第一次见到她后,他的母亲其实还没等儿

    子说起,便发现了他的心事,因为他开始寡言少语,茶饭不思,辗转反

    侧,夜夜难眠。但在他等待姑娘的第一封回信时,焦虑使情况变得更为

    复杂了。他腹泻,吐绿水,晕头转向,还常常突然昏厥。这一次可把他

    的母亲吓坏了,因为这状况不像是因为爱情而心神不宁,倒像是染上了

    霍乱。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教父是一个精通顺势疗法的老头儿,从特

    兰西多·阿里萨还在当地下情人时起,就一直是她最信赖的人。老人看

    到病人的情况也吓了一跳,因为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脉搏微弱,呼吸沉

    重,像垂死之人一样冒着虚汗。但经检查后得知,病人并没有发烧,浑

    身也没有哪一处疼痛,唯一确切的感觉就是迫切地希望自己死掉。老人

    随后探询了隐情,先是向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而后又向他的母亲,于

    是再一次证实了相思病具有和霍乱相同的症状。他开出方子,用椴树花

    熬水来镇定神经,并且建议病人外出去散散心,希望通过距离让他得到

    安慰。可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愿望却恰恰与之相反:他甘愿享受煎

    熬。

    特兰西多·阿里萨是个随性的黑白混血女人,向往幸福,却为贫穷

    所累。她对儿子的痛苦感同身受,并从中得到满足。儿子神志不清时,她喂他喝锻树花水;儿子浑身发冷时,她为他裹上羊毛毯子。与此同

    时,她还为他鼓劲,让他在灰心丧气时也能得到安慰。

    “趁年轻,好好利用这个机会,尽力去尝遍所有痛苦,”她对儿子

    说,“这种事可不是一辈子什么时候都会遇到的。” 但邮局里的人当然不这样想。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自甘堕落,成了

    一个懒汉。他总是心不在焉,以至于把通告邮件到达的旗子都搞混了。

    一个星期三,他升起了德国旗,而到达的船只却是利兰[2]

    公司的,运来

    的邮件是利物浦的;还有一天,他升起了美国旗,而来船却是大西洋轮

    船总局[3]

    的,运送的是来自圣纳泽尔[4]

    的邮件。爱情扰得他心神不宁,频频出错,引起了众人的抗议。他没有丢掉工作,完全是因为洛达里奥

    ·图古特把他留在了电报室,还带他去教堂唱诗班拉小提琴。他们之间

    的友谊令人费解,毕竟,两人年龄悬殊,几乎是爷孙两辈。但他们无论

    在工作中,还是在港口的小酒馆里,都相处融洽。港口的小酒馆是那些

    彻夜不归的人的去处,三教九流的人都有,从靠人施舍的酒鬼到衣着考

    究的少爷,而后者往往是从社交俱乐部的豪华宴会中溜到这里来吃炸梭

    鱼和椰汁饭的。洛达里奥·图古特常常在电报室值完最后一班后到这里

    来,一边喝着牙买加甜酒,一边和那些在安的列斯群岛跑船的疯狂水手

    们一起拉手风琴,直到天亮。他身材高大,动作有点像老乌龟,胡子是

    金黄色的,每次晚上出门,总带着一顶弗里吉亚帽。就差在头上插一串

    风铃草,否则他就和圣尼古拉[5]

    一模一样了。每个星期,他至少要和一

    只“夜鸟”过上一晚,他就是这么称呼那些在小旅馆里向水手出卖应急爱

    情的姑娘们的。刚认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时,他以言传身教的喜悦带

    着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领到自己的秘密天堂。他为他挑选自己认

    为最好的夜鸟,同她们讨价还价,商定方式,还用自己的钱提前付了

    账。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没有接受:他还是童男,并且决心除非因为

    爱情,否则绝不失掉童贞。

    这家旅馆是一座殖民时期的贵族府邸,如今辉煌不再。宽敞的大厅

    和大理石房间被硬纸板隔成了一个个小房间,硬纸板上满是大头针刺出

    的小孔。房间租给来此寻欢作乐的人,同样也租给那些偷窥的人。据

    说,有些偷窥者被毛衣针戳瞎了一只眼睛,还有的竟发现窥到的是自己

    的妻子,也有一些出身名门的贵族,化装成淫荡的女人来到这里,为的

    是寻找途经此地的水手长们发泄一番。此外,还有种种关于偷窥者和被

    偷窥者不幸遭遇的传说,以至于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单是想到探头去偷

    看一下隔壁房间,都吓得心惊肉跳。因此,洛达里奥·图古特最终也没

    能使他相信,看别人和让别人看都是欧洲皇室和贵族的雅好。

    与他高大的身材使人产生的联想相反,洛达里奥·图古特有一个只

    有天使才有的那种小玩意儿,就像玫瑰花的骨朵儿。但这恐怕是一个幸

    运的缺陷,因为那些最放荡的夜鸟都争先恐后地抢着跟他睡觉。她们像

    被扼断了喉咙似的叫声震动了整座宫殿的立柱,吓得鬼魂们都直打哆

    嗦。据说,他是用了一种用蛇毒配制的油膏,能让女人们欲火焚身,但

    他发誓说,除了上帝赐予的东西,他没有使用其他任何手段。他大笑着说:“这完全是因为爱。”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还要经过很多年,才能理

    解洛达里奥·图古特或许说得不假。而直到他受到更进一步的感情教

    育,认识了一个同时压榨三个女人、过着皇帝般生活的男人时,才彻底

    相信了这句话。那三个女人每天清晨都向这个男人交账,跪在他脚边,请求他原谅自己收入之微薄。而她们唯一能够期待的奖赏就是,他将同

    她们中给他挣钱最多的那个女人睡觉。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本以为只有

    恐惧才能造成这样的屈辱。然而,其中一个女人的回答却令他大吃一

    惊。

    “这一切,”她对他说,“只可能是因为爱。”

    洛达里奥·图古特之所以成为旅馆中讨人喜欢的客人,与其说是因

    为他床第间的本事,倒不如说是因为他的个人魅力。而弗洛伦蒂诺·阿

    里萨呢,由于他沉默寡言,且个性难以捉摸,也受到旅馆主人的青睐。

    在那些最痛苦艰难的日子里,他常常把自己关在旅馆闷热的房间中,朗

    读催人泪下的诗歌或连载的爱情小说。他的梦幻在阳台上筑起黑燕子的

    巢穴,在午睡的昏沉中留下亲吻和扇动翅膀的窸窣。黄昏时,酷热渐渐

    退去,他不可避免地听到隔壁传来的谈话声,人们来此借由片刻的欢愉

    以缓解一天的疲劳。就这样,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听到了许多私下议

    论,甚至有一些是国家机密,由那些身份显赫的客人甚或地方官员透露

    给他们一夜情的爱人,却没有想到隔墙有耳。也正是由此,弗洛伦蒂诺

    ·阿里萨得知,索塔文托群岛以北四西班牙海里的地方,躺着一艘十八

    世纪的西班牙沉船,上面载有五千多亿纯金比索还有宝石。这个故事令

    他惊诧不已,但要等到几个月后,他才会再次想起这件事。爱情的疯狂

    魔力激起了他打捞这座沉没宝藏的欲望,为的是能让费尔明娜·达萨在

    金子池里打滚。

    多年以后,当他试图回忆那个被诗歌的魔力理想化了的姑娘原本的

    模样时,却发现自己无法将她从昔日那些支离破碎的黄昏中分离出来。

    即便是在急切等待着她的第一封回信的那些日子里,在他悄悄地望着她

    却不让她发现的那些日子里,他看到的也只是午后两点的阳光下和纷纷

    扬扬的杏花中她隐约的轮廓,无论季节如何变化,那情景始终都停留在

    四月。而他之所以愿意站上唱诗楼的首席位置,用小提琴与洛达里奥合

    奏,唯一的目的就是看她的长裙如何在赞美诗的歌声中轻轻飘动。但他

    的出神最终让他丧失了这种愉悦的机会:神秘的宗教音乐对他当时的灵

    魂来说是那么不痛不痒,于是他试着用爱的华尔兹为它注入激情,最

    后,洛达里奥·图古特不得不把他从唱诗班中开除了。就是在那个时

    候,他屈从于自己的欲望,偷食了特兰西多·阿里萨在院中花坛里种的

    栀子花。就这样,他知道了费尔明娜·达萨的味道。同样也是在那个时

    候,他偶然间在母亲的一个箱子里找到一瓶一升装的香水,是汉堡至美国航线的海员的走私品。他禁不住诱惑尝了尝,想从中寻找深爱的女人

    其他的味道。他喝了一口又一口,细细品味直到天亮,最终醉倒在费尔

    明娜·达萨的芬芳之中。他先是在港口的小酒馆里喝,然后又来到海边

    的防波堤上。在那里,无家可归的恋人们通过做爱彼此安慰。弗洛伦蒂

    诺·阿里萨出神地望着大海,最终失去了意识。特兰西多·阿里萨提心吊

    胆地等他到早晨六点,然后跑遍各个意想不到的角落去找他。午后不

    久,她终于在一个常有人跳海的海湾找到了他,当时他正在一摊散发着

    香气的呕吐物中翻滚。

    她在儿子身体康复期间,训斥了他被动等候回音的消极状态。她提

    醒他,弱者永远无法进入爱情的王国,因为那是一个严酷、吝啬的国

    度,女人只会对意志坚强的男人俯首称臣,因为只有这样的男人才能带

    给她们安全感,她们渴望那种安全感,以面对生活的挑战。弗洛伦蒂诺

    ·阿里萨领会了这一课的精神,甚至也许领会得有些过头。当特兰西多·

    阿里萨看到儿子身穿黑色礼服,头戴呢帽,赛璐珞衣领上打着富有诗意

    的蝴蝶结,走出杂货铺的那一刻,她难以掩饰心中的骄傲,内心生出的

    爱欲甚至多过母亲的慈爱。她戏谑地问儿子是不是要去参加葬礼。儿子

    面红耳赤地说:“差不多。”她注意到他紧张得几乎喘不上气来,但决心

    是不可动摇的。她最后叮嘱了儿子几句,祝福了他,还嬉笑地向他许

    诺,会再给他弄瓶香水以庆祝他的凯旋。

    其实自从一个月前把信交给费尔明娜·达萨,他已经多次违背不再

    去小花园的承诺,只不过加倍小心不让自己被发现罢了。一切与以往并

    无不同。费尔明娜·达萨和姑妈在树下读书,到下午两点左右、全城刚

    刚从午睡中醒来时结束,然后一起刺绣直到热浪退去。弗洛伦蒂诺·阿

    里萨不等姑妈走进屋,便迈着英姿飒爽的步伐穿过马路,这种步伐帮助

    他那软软的膝盖支撑住身体。但他没有走向费尔明娜·达萨,而是径直

    朝姑妈走去。

    “请让我单独和小姐待片刻,”他说,“我有重要的事要对她说。”

    “放肆!”姑妈对他说,“她的事没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

    “那么我就不说了,”他说,“但我要提醒您,您要对此负责。”

    埃斯科拉斯蒂卡·达萨心目中的理想爱情并非如此,但她还是吓得

    站了起来,因为她生平头一次被这样一个想法震慑住了,即弗洛伦蒂诺

    ·阿里萨是在圣神的启示下讲话。于是,她走进屋去换绣花针,把两个

    年轻人留在门口的杏树下。

    事实上,对这位像冬天的燕子一样出现在她生活中的默默追求者,费尔明娜·达萨了解得很少。要不是信上的落款,她甚至连他的名字也

    不知道。那以后,她打听到他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母亲是一位勤劳而正派的独身女人,无奈却被年轻时唯一的一次不检点打上了永久的烙

    印。她还得知,他并非像她猜想的那样是一个送电报的邮递员,而是电

    报室出色的副手,而且很受器重。她甚至认为他那天来给父亲送电报,只是一个为了见到她的借口。这个猜测让她感动不已。她还知道他是唱

    诗班的乐师之一。尽管在望弥撒时,她从不敢抬眼去证实一下。但一个

    星期日,她突然发现其他乐器都是在为众人演奏,只有小提琴是为她一

    个人拉的。他原本不是她会选择的那种人,但他那过时的眼镜、神甫似

    的长袍,以及举手投足间的神秘感激起了她难以抵抗的好奇心,而她却

    从来没有想过,好奇心也是爱情的种种伪装之一。

    她自己也无法解释为什么要收下他的信。她并不为此自责,但越来

    越急迫的作答需要成了她生活中的一个负担。父亲的每一句话,每一个

    偶然的眼神,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动作和表情,在她看来都像是为套出

    她的秘密而设下的陷阱。她惊恐万分,在饭桌上尽量避免讲话,唯恐一

    不小心暴露了自己的秘密。她甚至对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妈也闪烁其词,虽然姑妈像对待自己的心事一样,分担着她压抑在心中的烦恼。她常常

    动不动就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一遍又一遍地读那封信,试图从中发现

    某种秘密代码,某种隐藏在那三百一十四个字母、五十八个单词间的神

    秘暗语,希望这些词句能表达出比它们原本所表达的更多的含义。然

    而,她并没有发现比她初读时所理解的更多的意思。当初刚拿到信时,她冲进卫生间,把自己锁在里面,心怦怦跳个不停。她撕开信封,幻想

    这必定是一封感情丰富、热情似火的长信,但看到的却只是一页散发着

    芳香的纸,不过信中表露的决心着实吓了她一跳。

    起初她都没有认真想过一定要回信,但信上说得清清楚楚,她无法

    逃避。正是在这时,在她反反复复犹豫不决时,她惊讶地发现自己想念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频繁和深切程度已经超过了原本的意愿。她甚至

    痛苦地问自己,他为什么没有在往常的时间出现在小花园,竟忘记了正

    是自己让他在她思考如何回信的这段日子不要再来。她从未如此这般地

    思念某个人。他明明没有在那里,她却设想他在;她盼望他出现在根本

    不可能出现的地方;她从梦中惊醒,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她睡觉时他就

    在黑暗之中凝视着自己。如此种种,以至于当她觉察到他坚定的脚步踏

    在小花园那黄色的落叶中时,费了很大努力才相信这不是幻觉对她的又

    一次戏弄。但当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以一种和他的郁郁寡欢极不相称的

    威严向她索要回信,她终于从惶恐之中回过神来,试图逃避,直言说,她不知道如何答复。然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并没有知难而退。

    “既然您收下了信,”他说,“那么,不回信是不礼貌的。”

    于是,兜兜转转到此结束。费尔明娜·达萨终于下定了决心,为自

    己的拖延致歉,并郑重承诺:假期结束前他一定会收到答复。她也的确履行了承诺。二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五,就在学校开学前三天,埃斯科拉

    斯蒂卡姑妈来到电报室,询问发一封电报到磨盘村需要花多少钱,而这

    个地名甚至都不在电报服务的区域范围内。她让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接

    待了她,装作完全不认识对方。临走时,她假装把一本用蜥蜴皮装裱的

    弥撒经书落在了柜台上,里面夹着一个烫着金色花纹的亚麻信封。弗洛

    伦蒂诺·阿里萨被幸福弄得神魂颠倒,一边嚼着玫瑰花瓣一边读信,度

    过了整个下午。他逐字逐句、反反复复地读着,读得越多,吃下的玫瑰

    花瓣也越多,以至于他的母亲不得不像对付小牛犊一样强按着他的头,逼他吞下一剂蓖麻油。

    这是爱情之火熊熊燃烧的一年。无论在他还是她的生活中,除了想

    念对方、梦见对方、焦急地等信并回信,便再没有其他事情。在那个如

    痴如醉的春天,以及接下来的第二年,他们再没有面对面地讲过话。甚

    至于,自从他们第一次见到彼此,直到半个世纪后他对她重申自己的誓

    言,在此期间他们再也没有单独见过一面,互诉爱语。但在最初的三个

    月,他们没有一天不在给对方写信,有一段时间甚至一天两封。面对自

    己助燃的这把吞噬一切的烈火,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妈都有些害怕起来。

    自从她带着心中残存的那点儿对自己命运的报复之心,将第一封回

    信带到电报室起,她便开始允许两人每天看似偶然地在街上相遇,交换

    信件。但她始终没有勇气为他们安排一次哪怕是平常而又短暂的谈话。

    就在第三个月末尾的时候,她明白了侄女的所作所为并非像她起初认为

    的那样是青春期一时的心血来潮,而她自己的生活也受到了这场爱情之

    火的威胁。事实上,除了哥哥仁慈的接济,埃斯科拉斯蒂卡·达萨并没

    有其他生活来源。她知道,以哥哥专横的性格,他绝不会原谅自己如此

    嘲弄他的信任。但到了最后抉择的关头,她还是不忍心让侄女遭受自己

    从年轻时起就遭受的那种无可挽回的不幸。于是,她允许侄女采用一种

    可以给她带来天真幻想的策略。方法很简单:费尔明娜·达萨把信放在

    每天从家到学校途中某个隐秘的地方,同时在信上向弗洛伦蒂诺·阿里

    萨指明她希望在哪里取到回信。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也如此照做。就这

    样,在那一年余下的日子里,埃斯科拉斯蒂卡·达萨内心矛盾地看着他

    们从教堂的圣水池转移到树洞,再到殖民时期城堡废墟的裂缝中。有时

    候,他们找到信时,它已被雨水淋湿,沾满泥点,或是不幸被弄烂了。

    还有时,由于种种原因信丢了,但他们总有办法重新建立起联系。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每晚都不顾自己的身体拼命地写信。在杂货铺

    的里间,忍受着椰油灯散发出的有损健康的烟雾,他一字一句地写着。

    他越是努力模仿自己喜爱的“人民图书馆”那几位诗人近八十册的作品,信就写得越长,且越混乱。他的母亲曾那般热情地鼓励他尽情享受痛

    苦,如今也开始为他的健康忧心。“你把脑子都要耗尽了,”天明鸡叫时,她在卧室对他喊道,“没有哪个女人值得你这样。”她从不记得有谁

    曾如此迷失。但他没有理会母亲的话。有时,他彻夜不眠,为了能让费

    尔明娜·达萨在上学路上拿到信,他一大早就将信放到约定的秘密地

    点,然后带着一头因爱情而蓬乱的头发,来到办公室。而费尔明娜·达

    萨则在父亲的监视和修女们不怀好意的窥探下,把自己关进洗手间,或

    是在课堂上假装做笔记时,用练习本写上不到半页。但不仅由于时间紧

    迫和害怕,更由于性格使然,她的信从不触及感情问题,而只是像工工

    整整的航海日志一样讲讲日常琐事。事实上,这些信对她而言只是一种

    消遣,用来维持炭火不灭,但不必把手伸到火中,而弗洛伦蒂诺·阿里

    萨却在信中的每一行里把自己燃烧殆尽。他渴望用自己的狂热感染她,用大头针在山茶花的花瓣上为她刻下微型诗句。是他而非她,大胆地将

    自己的一缕头发夹进信中,却没有收到渴望的回赠——费尔明娜·达萨

    一根完整的秀发。不过,他至少让她向前迈了一步,因为从那之后,她

    开始给他寄来用字典夹干的叶脉、蝴蝶的翅膀和奇异的羽毛。在他生日

    时,她甚至送了他一块一平方厘米大小的圣佩德罗·克拉维尔[6]

    曾经穿

    过的教士服上的布料,那是那个时期人们私下买卖的,对于她这个年龄

    的学生来说,绝对是个不小的数目。一天晚上,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费尔明娜·达萨被一首小提琴独奏的小夜曲惊醒,曲中不断重复着一段

    华尔兹的弦律。她颤抖了,因为她听得分明,每一个音符都表达出感激

    之情,感激她送的花瓣,感激她占用算术课的时间给他写信,感激她因

    想他胜过了关心自然科学而造成对考试的恐惧。但她还是不敢相信弗洛

    伦蒂诺·阿里萨竟会做出如此莽撞的事来。

    第二天早上吃早餐时,洛伦索·达萨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一是

    他不知道在小夜曲的语言中,反复演奏同一段弦律有何深意,二是虽然

    他听得专注,但还是不知道乐曲是为哪户人家而奏。埃斯科拉斯蒂卡姑

    妈的冷静让侄女恢复了心神。她肯定地说自己透过卧室的纱帘看到那个

    孤独的小提琴手坐在花园的另一边,还说不管怎样,单曲重复代表的是

    决裂。在当天的信中,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证实了自己就是献上小夜曲

    的人,那曲华尔兹是他自己写的,曲名代表着费尔明娜·达萨在他心目

    中的形象:花冠女神。他再也没有在花园中拉过小提琴,但常常会在有

    月亮的夜晚,精心选择合适的地方献上一曲,既让她在卧室里就能听

    到,又不必再提心吊胆。他最喜欢的地方之一就是贫民墓地。它坐落在

    一座贫瘠的小山上,整日经受着日晒雨淋,很多秃鹫栖息在那里。从那

    里奏出的音乐有一种空灵的回声。后来,他还学会了分辨风向,以确定

    他的乐声能到达它应该到的地方。

    那年八月,一场新的内战即将再次危及全国。半个世纪以来,一场

    接一场的战争不断蹂躏着这个国家。政府施行军事管制,在加勒比沿岸的几个州从下午六点起开始宵禁。虽然已经发生过几次骚乱,军队多次

    滥用暴行,可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仍然迷迷糊糊,对世界的状况一无所

    知。一天清晨,他正在用他那爱情的呼唤扰乱亡者的宁静时,一支军事

    巡逻队逮捕了他。他被指控为间谍,以高音谱号的形式向在附近水域游

    弋的自由党船舰发送暗号,但他奇迹般地逃过一劫,没有被当场处决。

    “什么间谍?什么乌七八糟的玩意儿?”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说,“我

    不过是个可怜的恋人。”

    他被带上脚镣,在当地警备队的牢房里睡了三个晚上。但当他被释

    放时,却为囚禁的时间太短而感到沮丧。甚至在上了年纪以后,那一次

    又一次的战争早已在他的记忆中混淆,他却仍旧在想,他是这个城市,或许是整个国家中唯一一个因爱情而戴上五磅重的镣铐的人。

    狂热的通信即将满两年时,在一封只有一段话的信中,弗洛伦蒂诺

    ·阿里萨向费尔明娜·达萨正式求婚了。之前的六个月里,他曾给她寄过

    好几次白色山茶花,但她都在下一封信中还给了他,为的是既让他不要

    怀疑她愿意继续给他写信,又不愿背上承诺的重负。事实上,她一直把

    山茶花的一来一回当作一种调情,而从未视之为决定自己命运的十字路

    口。但当接到正式求婚的那一刻,她感觉自己仿佛第一次被死神抓伤

    了。她大惊失色,把这件事告诉了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妈。姑妈勇敢而睿

    智地担起了为侄女答疑解惑的责任,这两种品质是当初二十岁的她被迫

    决定自己命运时所不曾具有的。

    “回答他说你愿意。”她对侄女说,“即便你害怕得要死,即便你以

    后可能后悔。因为如果你说不,无论如何你都会后悔一辈子。”

    然而,费尔明娜·达萨是那么茫然,她请求给她一段时间考虑。先

    是要求一个月,而后又是一个月,接着再是一个月。四个月过去了,她

    依旧没有回复,这时她再一次收到了白色山茶花。和前几次不同,这次

    信封中装着的不只是山茶花,还有一份最后通牒:要么现在,要么永远

    都不。这一次,换作是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看到了死神的面孔,因为当

    天下午,他收到一个信封,里面是一张从学校练习本的边缘撕下来的纸

    条,上面只有一行用铅笔写的回答:好吧,我同意结婚,只要您保证不

    逼我吃茄子。

    这个回答令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措手不及,但他的母亲却早有准

    备。自从他六个月前第一次说起结婚的打算,特兰西多·阿里萨就开始

    着手张罗,把之前一直和两家人合租的房子整幢承租下来。这是一座十

    七世纪的民用建筑,上下两层,曾是西班牙人治下的烟草专卖商店。它

    的所有者破产后,无力维持房子的日常开销,只好将它分成几小块空间

    租出去。房子的一部分临街,是曾经的店面所在;另一部分位于地上铺着方砖的院子深处,是原来的厂房所在;另外还有一个很大的马厩,如

    今被房客共用来洗晒衣服。特兰西多·阿里萨租的是临街部分,虽然是

    最小的,却也是整幢房子中最有用且保持得最好的部分。昔日烟草店大

    厅的位置正是现在的杂货铺,有一扇临街的大门,旁边那间只靠一扇天

    窗通风的古老库房是特兰西多·阿里萨睡觉的地方。店铺里间是原大厅

    的一半,是用一道木隔扇隔出来的,那里有一张桌子和四把椅子,既是

    餐桌又是写字台。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如果不写信写到天亮,就会在那

    里支起一张吊床。对两个人来说,这个空间还不错,但再多一个就有些

    不够了,特别是对一个就读于至圣童贞奉献日学校的小姐来说。而且,这位小姐的父亲还曾把一座瓦砾中的房子修缮一新,要知道,当时一些

    头顶七个姓氏的家族,睡觉时都要提心吊胆,生怕房顶塌下来压到他们

    身上。于是,特兰西多·阿里萨征得房东的同意,占用了院子的走廊,条件是五年内保持房子处于良好状态。

    她有资本这样做。杂货铺和拆旧衣做止血药棉所带来的殷实收入已

    足够维持她节俭的生活,此外,她还把自己的积蓄借给那些新沦落为穷

    人却爱面子的主顾们。他们为感激她口风严密而愿意接受高额利息,特

    兰西多·阿里萨借此让积蓄翻了好几翻。在杂货铺门前,那些夫人们像

    王后一般雍容华贵地从华丽的四轮马车上走下来,身边并不带着碍手碍

    脚的奶妈和仆人。她们装作来买荷兰的花边和金银绦子的边饰,然后一

    边抽泣几声,一边把自己那失落的天堂中最后的几件仿金首饰典当掉。

    特兰西多·阿里萨为她们排忧解难的同时,对她们的家世仍毕恭毕敬,以至于很多人临走时更多地是感激她的尊重而非帮助。不到十年时间,她对那些几次赎回又几次含泪典当的首饰已经熟悉得如同自家的东西一

    样了。当儿子决定结婚时,她的收益早已变成法定标准的黄金,埋在床

    下的一只罐子里。她盘算了一下,发现这笔钱不仅够她把别人的这座房

    子维持五年,而且靠着她的小聪明和再多一点好运气,或许还能在死前

    把整座房子买下来,留给她满心期盼的十二个孙子孙女。而弗洛伦蒂诺

    ·阿里萨也已被任命为电报室的临时第一助理,如果洛达里奥·图古特能

    到来年即将成立的电报磁力学校去当校长,他希望弗洛伦蒂诺·阿里萨

    留下来当电报室的头儿。

    因此,结婚的物质基础已经具备。但特兰西多·阿里萨认为慎重起

    见,还有两个条件需要考虑。第一,要调查一下洛伦索·达萨到底是个

    什么样的人,他的口音无疑表明了他来自哪里,但他的身份、他谋生的

    手段却没有人准确知道。第二,这对恋人的恋爱期应当更长一些,这样

    才能让两人通过亲身交往彼此更加了解;同时,他们要对此段恋情严格

    保密,直到已经非常确定自己的感情。她建议他们等到战争结束再结

    婚。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同意绝对保密,因为母亲说得很有道理,也因为他自己向来不愿多言的性格。另外,他也同意延长恋爱时间,但他认

    为要等到战争结束再结婚是不现实的,因为独立后的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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